蒙古统治、欧亚主义及中美俄博弈——俄乌危机下的大历史（九）

作者：Chairman Rabbit
来源：tuzhuxi（ID：chairmanrabbit）

注：这篇文章与现实政治有关，因为说到俄罗斯的蒙古与欧亚主义，就顺着在这里写了。

一、 “民族自决”（national self-determination）与“民族国家”（nation-state）的概念源起

二、 “民族”的源起、民族自决的实操应用

1）民族的源起

2）民族自决在欧洲的应用

3）影响民族自决应用的两个因素

4）“民族自决”与“民族国家”——短暂的历史及双重标准的应用

5）“去殖民化”大浪潮下独立的国家——基本都不是“民族国家”

6）冷战结束后独立出来的欧洲国家——基本可以被定义为“民族国家”

7）去殖民化的“非民族国家”和欧洲的“民族国家”

8）主观划定“民族国家”边界的案例——德国

三、 乌克兰的案例

1.克里米亚（Crimea），2014年的独立及并入俄罗斯

2.Donbas（顿巴斯）及Donetsk、Luhansk

3.Novorossiya（“新俄罗斯”）

四、 从地图看“乌克兰”与“俄罗斯”的历史演变

1.Kievan Rus’（基辅罗斯）

2.落入蒙古人的统治（“金帐汗国”）

3.平行世界：倒向西方的“乌克兰”

4.平行世界：脱离西方的“俄罗斯”

5.受蒙古影响、“欧亚”（Eurasian）的“俄罗斯”

现在讲讲蒙古人统治对俄罗斯的影响，以及俄罗斯的东西文化纠结。

“乌克兰”受蒙古帝国统治100年，然后就被波兰人、立陶宛人收归了。

从1237年蒙古人进袭，到1480年独立，“俄罗斯”被蒙古金帐汗国统治了近两个半世纪。

沙皇俄国统一在罗斯人后，把进攻作为防守，不断扩大版图，征服自己原来的统治者。这时金帐汗国也已经实质分裂成了多个汗国。俄国在1552年内征服了喀山汗国，在1556年征服了阿斯特拉罕汗国，在1582年征服了西伯利亚汗国。但在南方，还有一支强大的力量——克里米亚汗国。这里的人是说突厥语的鞑靼人。

克里米亚鞑靼人与奥托曼建立了突厥人的联盟，在16世纪初摆脱了大帐汗国（金帐汗国的残留减法版）的统治，实际上成为奥托曼帝国的一个从属国。之后，克里米亚汗国他们与北方的莫斯科大公国/俄国产生近两百年的竞争与冲突。当时，南方鞑靼人时不时就会进袭北方，掠夺财物，绑架人口。1571年，克里米亚汗国的数万军队入侵到莫斯科，放火将莫斯科大部烧毁，市民死伤惨重。整个1500~1700两百年间，克里米亚汗国从俄国及波兰-立陶宛掠夺了近两百万人口，将他们作为奴隶卖给奥托曼帝国及中东。

（上图：南方的克里米亚汗国）

直到17世纪末18世纪初，俄国才足够强大，使鞑靼人基本不敢再来骚扰；之后，为了消除鞑靼，扩充疆土，触抵黑海，俄国人一路南进，在18世纪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时候，经历了一系列的战争，最终打败了奥托曼帝国/克里米亚汗国，将这些南方疆土都纳入到俄帝国范畴内。这片土地，就是上两篇说的“Donbas”和“新俄罗斯”（Novorossiya）。这里，也是乌克兰人（小俄罗斯人的疆域）。

俄国将昔日的统治者——蒙古人、突厥人统统打败，并将他们的领土也纳入到俄帝国的一部分内。但是蒙古人、突厥人的制度文化与俄罗斯的制度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举个有趣的例子。中国古代，华夏民族与各种北方民族混居，征服与融合一直是民族发展的历史组成部分。元、清两个朝代更是在中国建立了全国性政权。在遇到历史悠久、文化先进的华夏文明后，北方民族统治者也逐渐“本地化”，融入到了汉人文化中，但另一方面，他们也对华夏文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最后的中华文明，虽然仍然以中原文化为基础，但其实也是一个融合了多种民族文化特性的熔炉。

俄罗斯是一样的：被蒙古人、突厥人统治了数百年，没有少受蹂躏（所谓的“鞑靼-蒙古之轭”Tatar Yoke），过程中也吸收了蒙古-突厥文化；后来又把蒙古-突厥的疆土及人口纳入自己的帝国，进一步融合了他们的文化。到最后，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这个在欧洲发端的民族，融合了许多东方/亚洲游牧民族的文化，使得欧洲人不再认为他们是纯正的欧洲文化，而是“亚洲的”（Asiatic）；他们自己，也在到底属于“欧洲”还是属于“亚洲”之间纠结。

1）下面，我们看看蒙古统治对俄罗斯制度文化的一些影响。

i）语言——俄语中有数千来自蒙古语及突厥语的外来语及表达习惯，主要在服装、食品、工具、家用品、贸易、财政税收、军事等领域。斯拉夫人都觉得俄语有很多非斯拉夫外来语，与其他斯拉夫语距离更远。比如乌克兰人可能会觉得语言上与西斯拉夫的波兰人更相近。

（上图：斯拉夫语之间的词汇距离：乌克兰语与白俄罗斯语比较近，而距离西斯拉夫的波兰语比俄语更近）

ii）制度。一般认为，俄罗斯的中央集权政治就是受到蒙古帝国及亚洲文化的影响。这套制度从莫斯科大公国发展起来，延续到后来的沙俄帝国，成为沙俄体制最大的特征。这种体制，就是“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

——君主/沙皇掌握绝对权力：君主就是主权，全国的所有政治权力完全集中在君主/沙皇一个人身上，他的权力是绝对的，高于一切其他机构与个人；所有其他机构与个人，都只能是沙皇授权的

——全国人民都是沙皇的子民，沙皇是所有人的“父王”，要维护全俄罗斯帝国与子民的利益与福祉

——家产制（patrimonialism）：基本就是“公私不分”，体制里的东西（土地、资产、企业）大多都是沙皇的私产，占有比例远远高于欧洲君主

——政教合一：沙皇在宗教事务上具有绝对权威，俄罗斯东正教也视沙皇为领袖。

俄国的这套中央集权统治，与西欧的分权、政教分离、直至逐渐引入君主立宪以限制平衡君主权力的体制，是有着非常大的差异的。彼得大帝虽然尝试“西化”，但总体还是把这套体制维持下来了。作为中国人，如果结合中国的历史去看待俄国体制，大概会觉得：“哎，这不是很正常么。难道皇帝不都这样么。”——以为全天下的君主体制都一样。但如果再看欧洲国家，会惊奇地发现，原来国王的权力并不大。欧洲人看俄国觉得陌生，但中国人看俄国觉得熟悉，其实说明了：俄国的政治、征服在制度和文化上距离东方更近。

俄国还继承了许多蒙古的制度元素，譬如中央与地方的行政关系、财政税收、贸易、民政、军事组织、邮政交通、外交等。蒙古人在1240年征服了基辅罗斯，到1271年建立了元朝，金帐汗国与元朝（大蒙古国）是同期的，所谓蒙古四大汗国。中华集权体制、官僚体制对蒙古人也有影响，然后再向西方传导影响到俄罗斯。所以，俄罗斯的“东方”（Asiatic）体制，是融合了蒙古、华夏/汉地及突厥的。

基辅罗斯留下来的大公国，一方面有君主与贵族之间的平衡关系，有民主协商的元素，一方面每个也都不大，力量不强，因此，组织协调起来非常困难，无力去对抗强大的蒙古帝国。而蒙古人也非常善于利用“分而治之”的办法，去削弱与制约这些地方力量。但慢慢的，罗斯人意识到，只有把土地和政权充分联合，构建出与蒙古类似的中央集权政治体制，才有可能对抗蒙古人。最终，最善于效仿蒙古体制、政治价值、意识形态、政治生活方式的莫斯科大公国得以从诸罗斯公国中脱颖：他们将自己化作蒙古政权旗下的一支政府力量，在蒙古政权的认可和赋能之下，通过收购、殖民、征服的方式，统一了全罗斯的土地与政治。某种意义上，如果脱离了上位的蒙古政权，他们未必有意识和能力能够统一罗斯。到最后，他们不仅统一了罗斯，抵御了西方的侵略者，还脱离了蒙古及突厥的统治，开始打造自己的帝国。

iii）穿着及饮食。俄罗斯很多传统着装元素及饮食都有亚洲起源。这些具体就不讲了。有一个有趣的：沙皇极有特色的王冠（Monomakh’s Cap莫诺马赫王冠），可能也是中亚/突厥起源：它最早的样式，可能是金帐汗国乌兹别克汗（“月即别”）在13~14世纪送给莫斯科大公的一个礼物。

2）“欧洲”vs“亚洲”——俄罗斯的自我认知

一直以来，俄罗斯都在纠结“我是谁”的根本问题——即，到底如何界定俄罗斯民族、文化、政治、文明与欧洲和亚洲的关系——到底俄罗斯是“欧洲”，还是“亚洲”？作为发端在欧洲的国家，如何看待俄罗斯与亚洲的历史联系？以下是几种有代表性的观点。

i）西方中心的“传统主流看法”：

这里指18世纪以来俄国精英阶层和知识分子的看法。我们看俄国小说，会发现俄国贵族不说俄语的，从小就说法语，努力接受西方影响。只有乡村农民才说俄语。他们认为，俄国本来就是欧洲的一部分，血液里也是欧洲人，只是在历史上受到文化落后、原始的蒙古人侵袭，把俄罗斯推到了黑暗世纪，并暂时性地与欧洲隔绝。结果是妨碍了俄罗斯经济文化文明发展。

但所幸，俄罗斯维持了自己基督教的文化内核，在最终驱逐、征服了这些东方人之后，又重新构建了自己欧洲的文化身份。在18世纪俄国希望重构自己欧洲文明的时候——也就是彼得大帝修建圣彼得堡、尝试将俄国全盘西化的时候，他们努力将俄罗斯想象为西方的，把所有东方人不论民族，均为所谓的“鞑靼”，而且这个鞑靼，是“tartar”，前面带了一个r的“tartar”——特地将鞑靼与古希腊语意指“地狱”的“tartarus”联系在一起。这些东方民族居于乌拉尔山脉以东。是落后、原始、野蛮的，他们与居于乌拉尔山脉以西的欧洲俄罗斯并无文化上的关系，只是帝国里的被统治者而已。

这种观点完全是欧洲中心主义的，并且已经明显具有种族主义维度。它的要义是要或否定或“修正”俄罗斯的亚洲（Asiatic）的过去、亚洲的身份、亚洲的文化、亚洲的元素，而证明自己是西方的、欧洲的（European）。

最近，我又重看了俄罗斯电影《Russian Ark》，这是一部在冬宫里用长镜头拍摄的艺术电影，尽显俄罗斯希望成为“欧洲”的那种文化纠结。

不过，这种观点虽然试图否定俄罗斯的过去，但又承认：蒙古的入侵反而逼迫俄罗斯成为一个帝国。

ii）“苏联的视角”：

苏联历史学家用马克思主义视角分析俄国的历史，对俄罗斯的亚洲历史也是负面的。他们认为蒙古入侵者就是一支落后的力量，代表落后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极大的阻碍了俄罗斯生产力的发展及制度的转型。譬如在城市延缓了手工业、商品经济、货币经济的发展，在农村则加大深化了封建土地制度，把人与土地严格绑定（农奴制），以及阻碍土地的集体化进程等，结果阻碍了农业生产模式的发展。总之，蒙古的入侵及统治使得俄罗斯经济发展滞后了好几百年，停留在落后的生产关系里，而西边的欧洲已经培育出了资本主义，进入了工业革命大发展。如果说要在蒙古入侵里看到“正面“意义的话，那就是罗斯人成为一道屏障，阻碍了蒙古人进一步西进，“保住”了欧洲，使得欧洲实现了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大发展。

苏联视角对俄罗斯的亚洲历史也是持否定态度的，其实只是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对传统主流视角做了一些补充。此时，蒙古人也不再代表落后的文化或种族，只是一种“落后的生产力”。

iii）“欧亚主义”（Eurasianism）

俄国革命后，还出现了另外一种历史观——“欧亚主义”。这些知识分子目睹了苏联的出现与崛起，看到了欧洲的混战、破败及衰落，又提出了一套新的历史观：

——俄罗斯本质上就是建立在游牧草原上的一种亚洲文化。它只是在表皮上有着一些拜占庭和欧洲的元素，影响着俄罗斯的上层社会；但如果将俄罗斯看作一个整体，就会发现它广大基层文化内核是“欧亚”的——这是过去无数个世纪里与亚洲民族互动融合所形成的：从芬兰-乌戈尔部落、蒙古，突厥，到各色游牧民族。俄罗斯民族历史与意识的发展，早已在语言、习俗、文化、风尚、传统融合了这些东方民族。

——对蒙古人的入侵，他们是持正面态度，认为这个历史事件：一是实现了欧亚政治联合，二是推动将罗斯人由分散的政治部落发展成为依东方帝国建制的中央集权强国，三是锁定了俄罗斯与东方世界的经济与文化关系，四是巩固了东正教的地位，五是保护了俄罗斯独特的文化身份不受西方侵袭和影响。

——在东方游牧民族的文化里，他们看到的是诸多积极的价值：力量、勇气、信仰、虔诚。这些都是对莫斯科/俄罗斯民族国家发展起到重要作用的特性与品质

——俄罗斯需要接替完成成吉思汗在欧亚的历史使命：就是把所有欧亚民族和文化联结起来，构建一个大的欧亚政治共同体

——对于苏联，他们有着复杂的态度。他们希望共产主义、全世界无产阶级的联合都只是工具手段，而苏联可以最终发展成一个全新的、俄罗斯主导、统领大俄罗斯（Greater Russia）、非欧洲的、基督东正教的帝国，并脱掉共产主义的外衣。在这个角度上，他们可以容忍苏联的存在。

欧亚主义提出了一种新的历史观，它非但不再否定俄罗斯的亚洲成分，相反认为免受西方影响的亚洲/欧亚文化才是俄罗斯文化的根基。也正因为有了这种根基，俄罗斯才可以成就伟大。

iv）“新欧亚主义”（neo-Eurasianism）

新欧亚主义是对传统欧亚主义的修正和迭代，在苏联解体后开始兴起，成为显学，影响着俄罗斯的政治、军事、外交乃至经济。

代表人物为Nikolai Trubetzkoy、Lev Gumilev，以及当今俄罗斯的“国师”Aleksandr Dugin（杜金）。

新欧亚主义：

——对西方启蒙以来的现代性提供了系统性的批评。这些观点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应该不会陌生，大意是说西方所主张的个人主义、理性主义、对自由内涵的定义、人权、自由民主/选举民主、政府与社会的关系等，并非“普适价值”

——反对西方将这些价值视为真理，并向其他国家强行输出这些价值

——反对现当代西方的政治经济建制与范式，包括资本主义与全球化

——不把西方“一杆子打死”，主要火力集中在美国（及其跟班英国）以及“大西洋主义”，认为欧洲（例如法德）是一个可以中立的力量

——提出了一套自己的核心价值，包括传统主义/传统价值、家长价值（family values）、权威主义、集体主义、国家主义、民族主义、民族之内的左翼政治（排除了国际主义）等。另外，将基督东正教置于非常高的地位。我后面会说说新欧亚主义这套价值与中国价值的关系

——认为西方体制最终没有出路，处在末路，俄罗斯要联合欧亚国家，对美国提出挑战

——认为要大力与欧美社会里信奉这些价值的国家、机构、政党、意见领袖、团体组织及个人建立联系、联盟

——“大俄罗斯”（Greater Russia），认为今日俄罗斯应该将领土及影响恢复到俄帝国及苏联式的版图——一切说俄语，以俄罗斯文明为主导的扩张。请注意，新欧亚主义不满足于冷战后的版图，要求“改变现状”，包括采取武力手段

——认为文明是没有明确的民族国家边界的，这一点和传统跨民族帝国一样，但不符合当前基于“民族自决”、“民族国家”的国际秩序

——与传统欧亚主义不同，在新欧亚主义里占据核心地位的“非俄罗斯国家”，追溯传统，是拜占庭帝国，再向前追溯是罗马帝国，而蒙古被设在边缘位置。中国是没有位置的，被置于另一个文明，而且可能是对俄罗斯的威胁

——要求通过权威主义的强权政治完成这一目标

——有比较具体的地缘政治行动计划。

3）俄罗斯（新）欧亚主义及其对现实政治的影响

以下，我讨论三个问题，第一是以Dugin为代表的新欧亚主义地缘政治目标；第二是新欧亚主义与美国、欧洲、中国政治意识形态的区别；第三是向前展望俄国与中国的关系。

第一个问题：Dugin的“新欧亚主义”地缘政治目标。

一切都写在这本书里:1997年出版的《地缘政治基础：俄罗斯的地缘政治未来（The Foundations of Geopolitics: The Geopolitical Future of Russia）》。这本书对俄罗斯的军事、政治、外交精英有很大影响，并在不少俄罗斯教育机构里对学生教授。有人说，这就是普京未来的地缘政治路图。

列举一些比较重要的内容：

——德国：要扶持德国成为西欧和中欧的绝对主导。作为交换，可以把加里宁格勒（原东普鲁士的柯尼斯堡）还给德国。要建立莫斯科-柏林轴心

——法国：鼓励法国与德国联合起来，特别是法国本身就有一个反美/反大西洋主义的传统

——英国：就是美国的一个海外基地，英国让它与欧洲隔绝关系

——芬兰：应该重新吸收进俄罗斯

——罗马尼亚、塞尔维亚、波斯尼亚、希腊、北马其顿等信奉正教的集体主义东方国家——要把他们联合起来反对西方价值

——乌克兰：应该由俄罗斯吞并。杜金因为：“乌克兰作为一个国家是没有地缘政治意义的，它没有特别的文化输入，或普遍重要性；它也没有地理上的独特性或民族上的排他性；它的一些领土野心会对整个欧亚世界构成巨大危险，所以如果不解决乌克兰问题的话，讨论欧洲大陆政治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乌克兰不能被允许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除非它只作为某种‘对外封锁线’，但这又是不可能的。”

——伊朗：核心的盟国。要建立莫斯科-德黑兰轴心

——阿塞拜疆：应该被拆分，或者交给伊朗

——格鲁吉亚：应该被拆分，Abkhazia和Ossetia应该纳入俄罗斯

——土耳其：要在土耳其境内建立地缘政治冲击，通过雇用库德人、亚美尼亚人等少数民族的方式

——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等国家：应该都被纳为俄罗斯领土

——中国：中国是俄罗斯的威胁。“应该尽最大努力拆分中国”。Dugin建议将西藏、新疆、内蒙、东北（“满洲”）等作为俄罗斯的安全带。另一方面，俄罗斯应该帮助中国向南推移，包括泰国、老挝、菲律宾、印尼、澳大利亚等，作为地缘政治补偿

——日本：可以把千岛群岛还给日本，在日本国内鼓励反美主义

——蒙古：应该吸纳到俄罗斯

同时，建议俄罗斯在全球传播反美主义。“美国应该为一切负责”。

这本书的地缘政治主张，继承了旧俄政治文明及帝国主义，基本无视战后西方设立的国际秩序，而是基于战前的秩序与规则（就是可以依照实力，随意更改各国的版图）。从这个角度看，它也是偏离现实政治的——包括俄罗斯本身的国力，以及2020年代的国际格局（毕竟写于上个世纪）。但它可以实现小目标，即局部地缘政治目标。在乌克兰和格鲁吉亚，我们已经看到俄罗斯的举措了。另外，假如俄罗斯和美国/欧洲的新右翼产生某种联合，能够让美国纵容甚至帮助其野心，那他们就可以实现更多的目标。

因此，2018年，杜金（Dugin）和Trump的“国师”班农（Steve Bannon）在罗马见面，讨论美国与中国的地缘政治关系。大家想一想，两位都是“国师”，有许多共同的价值观，他们坐在一块讨论中国，是不是有点吓人？大家其实不难猜到他们在聊什么：就是在地图上划。

第二个问题，是俄国新欧亚主义（Putin受到欧亚主义影响）、美国新右翼（以Trump为代表的草根右翼）及中国政治价值的相似与差异之处。

——俄、美、中都是传统主义者（traditionalist），遵循传统价值，比如家庭价值（family values）、社区价值（communal values）、文化和习惯上保守（conservative），爱国主义（patriotism），相信社会需要有严格的秩序（order），不赞成极端的个人主义及利己主义

——俄、美、中都认为政府在政治和文化上要承担更多的角色，要采用家长主义（paternalistic）、权威主义（authoritarian）的手段；对社会价值要有所正面引导和干预（interventionist），对爱国主义要弘扬和伸张，诸如此类。

——俄、中都相信左翼政治，批评朴素原始粗鄙的西方资本主义。在经济社会问题上，要有能够承担职能的大政府。美国仍然是支持小政府，因为社会主义/左翼政治还无法进入新右翼的价值体系里

——俄、美都认为基督教及基督教发展出来的传统价值对社会很重要，中国则是非宗教的，无神论的。这点可以使得俄、美互通

——俄、中都发源自跨民族、跨文明的传统帝国，这方面思维上比较相同，能够相互理解

——俄、中的政治组织形式更加集中制、家长主义、权威主义，相互也更能理解；美国政治更加分散、离散、分权、去中心化，属于完全不同的政治文化及政治生活方式，在理解俄、中上是有政治文化隔阂的

——俄国遵循的是二战之前的国际游戏规则，认为可以凭借军事实力，改变现状，扩大自己的领土，实现地缘政治目标，但目标不太可能超出欧亚范畴；美国认为，可以在一定的条件下凭借军事实力实现地缘政治目标，而且没有什么地理边际限制，绝不止于某个大陆，而是在全球范围通行，但美国不会谋求扩大自己的领土；中国则严格遵守现状，只在维护1945年之后主权与领土，没有进一步的领土目标，军事手段也都是防御性的。说白了，美、俄两位都会主动动手，中国不会，只会在规定范围内还手

——美、中都在提出具有普遍意义的价值体系，美国讲普适价值，中国讲共同价值，但俄罗斯关注的只是欧亚版图及地缘政治，他们从价值观上批判美国，但无意构建可以打动更广泛人类的共性、普遍价值。

——俄、美的思维都偏向“零和博弈”，只不过手段和方法不同，中国则是共赢、共存。俄国是地缘政治思路出发，希望改变现状，恢复版图；美国对版图本身没兴趣，但希望通过政治经济文化影响全球，是更高维的形态。

——美、中都有能力构建一套垂直的、360度的、全产业、全价值链的科学、技术、研发、生产、消费体系，俄罗斯（及其所希望辐射的前苏联区域）目前已经没有这个能力，只能是一个区域型的力量。

从这个角度讲，美、中是全球型文明，俄国是大陆型/区域型文明。

这些差异，也使得俄、美、中在复兴国家上的计划与目标存在很大区别。同时，俄、美都有可能对中国产生误判，将中国设想得更加激进。

第三个问题，向前展望俄罗斯与中国的关系。这个向前展望，是向前一代人，越过当下的领导人，从中长期看。

它一方面取决于俄罗斯国内政治：到底是西方主义主导，还是欧亚主义主导？也就是俄罗斯的民意是跟哪边跑？会不会被西方带跑，还是越来越欧亚主义。从大历史看，俄罗斯的欧亚基础是非常深的，已经是俄罗斯爱国主义的一部分。这次俄乌之战，对普通俄国人心态如何影响？我们还要观察。但俄罗斯是一个习惯苦难的民族，这场冲突可能会进一步加深俄罗斯的欧亚主义和反美主义。

另一方面，也取决于美国政治：未来Trump是新右翼主导（他们希望拉拢俄罗斯），还是由现在的华盛顿主流精英继续把持？（他们积极反俄罗斯），还是由新左翼/社会主义/进步主义把持（他们关注国内事务，及全球气候变化等，反感任何地缘政治导向的军事冲突）？我的看法是，在未来若干年，还是更有可能向新右翼政治倾斜（例如以Trump 2024年重新当选为标志）。

这些因素，都会影响三国关系的发展。

前面讲了，俄罗斯国师杜金、美国新右翼国师班农前两年会面聊过。毫无疑问，两方肯定都希望探索一下合谋的可能性。摸摸对方怎么想的呗。中美俄三个大国，主要博弈在中美，但俄罗斯是可以影响天平倾斜的关键一方。

由于普京在Biden任内采取对乌克兰行动，导致美国及欧洲盟国的极大反制。一方面，会催化俄罗斯国内政治的变化，另一方面，也是俄罗斯与美国发生了“硬脱钩”——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上的全面脱钩。无论美俄哪一方驱动，这个局面在短期内也很难改变——哪怕是想与俄罗斯修好关系的美国Trump新右翼再上台，也无法“翻盘”。所以，这次冲突是一次历史契机，把俄罗斯“推”到中国这边了，或者至少说，中国掌握了空前的主动权。但是暂时推到中国，还是长期推到中国，也不好说。

我对未来国际政治前景是非常悲观的。但至少从中国现实角度讲，确实要“抢在欧美之先”，与现在的俄罗斯先建立巩固的联盟，最低限度，也要避免俄罗斯在未来的中美文明冲突里站在与中国不友好的那一方。

目前来看，俄罗斯是站在我们的一端的。我们与俄罗斯的共性大于他们与美国的。很多东西，都归因于历史上埋好的“伏笔”，那就是——蒙古人在13世纪时对基辅罗斯的入侵。那时，就已经为这个未来的帝国植入了欧亚文明的血脉与基因。

但无论如何，中国的路如何走，与这些大国的关系如何摆，一定要基于对他们的清醒认识，在清醒认识的基础上，结合我们的价值观与利益，做出我们的选择和判断，不能简单地依托历史情感，或可能已经不再成立的历史假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