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hairman Rabbit
来源:tuzhuxi(ID:chairmanrabbit)
前些天我接连写了三篇文,关于美国过去三十年急剧放大的经济不平等问题,其中归结了若干最主要的背景原因,包括资本的全球化、自动化、金融化、移民等。这几个问题都是经济层面的问题,涉及经济政策。其中移民虽然有巨大的经济影响,但在美国的话语体系里更多的属于社会政策/社会价值问题。从中国人的角度看,比较容易经济决定论,把美国社会的主要矛盾理解为经济问题。从美国人的角度看,文化/社会价值同等重要,甚至更加重要:持有枪械权利问题;同性恋婚姻问题;堕胎问题;种族矛盾问题;气候变化问题;以及更广泛意义上的:美国的核心价值观问题:到底是多元的、国际化的、包容的、多种族多文化(以及世俗与都市的)现代文化,还是更加狭义的、传统的美国白人文化及基督教传统价值观。民主党与共和党所争夺的远远不止是经济问题,而是关乎谁能定义及主导美国文化价值观的问题。而回顾过去几十年历史看,我们很容易发现,文化价值观才是主导美国政治的主要问题,“主要矛盾”,并且由于人们对文化价值观的执着,影响到了经济问题的解决。所以,过去几十年,中低层白人往往会根据文化及价值取态投票,而不是根据自己的经济利益投票,甚至其政治选择与自己的经济利益完全相悖(譬如蓝领投票支持里根及Trump)。传统 vs 现代,白人主导vs多种族,单一主导文化vs多元文化,宗教vs世俗……这些关于美国文化价值及“灵魂”的问题才是真正主导美国政治的议题。作为一个多族裔、崇尚个人自由与权利的国家,美国的民族和社群构成极度复杂,人们因为族裔、文化、传统、身份认同的不同,被分隔到不同的“政治部落”(political tribes)里。族裔政治、部落政治、文化政治、身份政治才是美国的主导政治。左翼政治旨在推动阶级的利益,需要阶级意识的唤醒,组织政治组织,发动阶级政治(class politics)。在美国,这是非常困难的,因为白人工人和黑人工人彼此并不将自己视为一个阶级,而分属不同的“部落”。在黑人看来,黑人精英与黑人蓝领的相似性和血脉情更深。马克思会说,在这个族群分裂的社会里,资本家成功利用族群间的不团结,消灭了阶级政治。但马克思也可能是错的:阶级意识不是人们最根本的认同(identity),是次要的认同。宗族、血缘、种族、宗教,这些认同比阶级更重要。所以,只有在一个民族构成及文化相对同质化的国家里,才有可能出现大规模的阶级政治。所以,左翼政治可以在欧洲的民族国家里出现,但很难在美国出现。一个民族国家内的工人可以联合起来,但全世界的工人阶级很难彼此信任、联系,更谈不上有政治团结。一个沙特的穆斯林工人和一个美国威斯康辛州的白人工人如何用阶级情谊联系起来?我一直提到的一个观点:西方的代议制民主比较适合同质化的单一民族(或高度同质化)国家,是有边界的,但脱离了这个范畴,多了多种族多宗族多社群国家(譬如伊拉克、缅甸)就不一定适合了。西方文明在设计代议制民主时,所能看到的世界还非常之小,远远低估了人类与人类社会的复杂性。马克思也一样,他的辩证唯物主义实际上假设的是单一民族(或高度同质化)国家。全世界工人阶级联合起来只是一种理想或天真,大大低估了人类与人类社会的复杂性。所以,左翼政治是有条件的。美国可能就没有左翼政治的土壤。在一个有左翼政治土壤和传统的国家看来(包括西欧/中欧的各种“社会民主主义”国家),美国缺乏左翼政治很难理解。那是因为他们各自处在比较简单的社会里,不了解美国社会的复杂性。——当社会里只有白人兄弟们的时候,主要矛盾就是白人穷人和白人富人之间的矛盾。——当社会里出现了大量少数族裔,而且可能是非法移民、文化不同,经济更贫困,甚至有犯罪问题时,主要矛盾就成了白人与少数族裔的矛盾。尤其对于那些经常需要与少数族裔发生接触、竞争的中低层白人而言。1930年代,希特勒利用德国中低层白人对经济社会现状的不满,将矛盾转嫁到犹太人身上。左翼政治/共产主义一度在德国还很有市场,是重要的政治力量,网罗中低层支持者,但在族群/种族/右翼政治出现时,立即靠边站。2016年,Trump利用美国中低层白人对经济社会现状及华盛顿精英的不满,把矛盾转移到了外族/外国(墨西哥、中国),利用右翼政治上台。2010~20年代,中国香港也出现同样的问题。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将对经济前景的绝望及对精英建制政府的反感转化为针对中国内地的族群政治/右翼政治,同时真正能够解决人们面临现实矛盾的左翼政治却系统性缺失。在上述案例中,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呢?自然是资本家、大企业、富裕阶层。他们乐得见到中低层/穷苦大众将愤怒转移到少数民族、外族身上。如果历史一再如此重演,那么说明,这才是人类社会的真实。只要人们还没有到饭都吃不饱,衣服都没有得穿,房子都没有得住的境地,那么身份和文化才是主要矛盾。
我现在回过来分析美国的问题。资本的全球化、自动化、金融化、移民这些个偏经济类的问题短期内都难以从“根儿”上遏止,那怎么办呢?只能从结果上去应对了,就是政府干预,制造更多的平等。我概括一下,无非有两大类“疏解”方案。这两大类方案在老一代美国人看来都属于“社会主义”:第一类是构建机会平等(equalities of opportunities):为社会群体赋能,让人们尽可能站在公平的起跑线上。非常典型的就是教育,国家资助早教(early childhood education);加强公立教育的建设;大学对弱势群体给予名额支持(提供额外录取名额、降低标准或者“加分”)都属于这一类。还有就是消除对少数族裔的歧视。这种手段可以帮助增加社会流动性(social mobility),使得弱势群体/中低层家庭有更多的上升机会。在当代美国左翼政治里,这类政策往往又和前述的族群/文化/社会价值问题扯在一起,譬如左翼政客除了关注扶持弱势群体外,还特别关注扶持少数族裔(这就使得这种扶持具有了族裔色彩)。除了扶持少数族裔外,还关心性别公平(gender equality),除了关心性别公平外,还关心特定的社群,譬如LGBTQ(同性恋/双性恋)者。范围一拓展,专注点一扩大,就让很多中低层白人不爽了。他们认为这种机会平等就是针对少数民族和这些大都市自由派关心的特殊部落来的,和广大白屌丝没有关系。第二类是构建结果平等(equalities of outcome),让人们尽可能获得相对接近的经济结果。构建结果平等的手段又可以具体分为两类:分配前/税前(pre-distribution):代表政策就是直接加薪,譬如提高社会的最低薪酬。如前所述,这类政策也会拓展,譬如性别类的(产假、男女同酬等),同时也会拓展到族群政治:假设一个中低层白人的薪酬为15美元/小时。然后美国将全社会最低薪酬提到了13.5美元/小时。这时,这个中低层白人可能认为,许多平时好吃懒做的黑人拉丁裔人居然也拿到了13.5美元/小时。我辛辛苦苦干还是15美元/小时。凭什么?为什么要保护和奖励懒人呢?这和我们这种兢兢业业几代建设美国的“美国人”有什么关系?这些书呆子左翼政府是吃多了撑的么?——大家可以看到,这里面是有种族/族裔矛盾在里面的,且有种族主义。这是美国这种多种族且存在严重历史种族问题的国家所特有的问题。再分配/税后(redistribution),本质就是财富转移,通俗地说就是对富人征税,然后对穷人派钱,包括间接的(免税),也包括直接的(分发福利)。这种本来非常合理和简单的政策在美国也能和族裔扯上关系:即自认为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工作的中低层白人(“中产”)认为这种政策和自己关系不大,自己不是受益者,而主要是养懒人的,且主要就是养少数族裔,而且,这是败坏美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奋斗文化,是劣币驱逐良币,将最终毁灭美国(我在后面会再介绍美国人的这种奋斗文化)。机会平等和结果平等的区分只是概念上的,两者是有很多交集的。譬如政府提供免费的公立教育、医疗保险,为大学生提供低息贷款,既属于创造机会平等,也是创造结果平等(只不过是将发钱转化为提供医疗和教育开支),总之都是。
小结一下。如果不能从源头上遏止自动化、全球资本主义等问题,那么政府只能出手干预,对资源进行再分配,以此帮助中低层人口渡过难关。美国情况的特殊之处在于,上述政策都是资源再分配,本质是解决经济带来的社会问题,都属于左翼政治的范畴,但在美国的语境下,往往都会牵扯到社会文化价值观和族群问题,结果为右翼政治(即族群政治/文化政治)提供了巨大的发挥空间。左翼政治在推进时就遇到重重困难。白人中低层人口本来也是受益者,但却成为其坚定的反对者。下一节,我们会看看美国主要政客对上述问题的立场——包括他们对“源头”以及疏解/方案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