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白左和红脖子都骂基辛格？

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在纽约时间2023年11月29日晚去世了，对此我国外交部门对这位和中国打了半个世纪交道的外交家表示哀悼，在我国互联网的讨论之中，很多人也感慨一位优秀的战略家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个有着远见卓识的对手从此不在，这种态度甚至是跨越政治立场的，虽然用词不同，但是国内大多数舆论对基辛格的去世表示了礼节性的尊重。

但是在英文互联网上，对于基辛格的舆论就没有这么友好了，如果说大一点的媒体还算是保持着相对客观的态度讨论基辛格的功过是非的话，那么类似《赫芬顿邮报》这样的媒体，直接用“臭名昭著的战犯”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基辛格，至于各路左翼网站更是一副庆祝的架势，都快和当年英国人民庆祝撒切尔归西差不多了；而右翼网站对基辛格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纷纷表示左翼阴谋家基辛格总算死了。

中文互联网和英文互联网如此大的差异，往往总是蕴含着有趣的事情。而类似的事情并不只发生在基辛格身上，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在国内被各派人士奉如圭臬，但是在美国被当做右翼邪说；米尔斯海默在美国学术界已经边缘化，但是他自嘲在中国有着“摇滚明星”一样的待遇。这些现实主义战略家在中美舆论场上截然不同的待遇，实在是非常值得研究。

首先要重复一个事实，亨利基辛格博士在美国战略之中扮演的角色，和“好人”这个词语完全无关，即使是以冷战时代的角度来说，他手上的鲜血也已经够多了。从目前美国官方解密的资料里边，我们可以确定的事情是，基辛格直接参与了美国策划的智利政变，皮诺切特推翻了民选总统阿连德，并且对左翼人士大加迫害；基辛格参与了美国对东南亚多国轰炸的策划，在老挝和柬埔寨投下了数以百万吨计的炸弹，导致了多国的人道主义灾难，总死亡人数可能超过千万；在越南战争之中，他参与了包括臭名昭著的“橙剂”在内的多个不人道的战争计划的制订，同时有批评认为，以他为代表的战略决策层，延长了越战时间；同时他支持了1975年印尼对东帝汶的入侵行为，造成了最起码二十万东帝汶人民的死亡。

这还只是解密的部分，考虑到基辛格当年在美国战略层的地位，涉及南美，东南亚的美国政策，他都会多多少少经手，其他地区的美国政策也参与了不少，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手上的血渍比我们知道的更多。

同时在美国国内事务上，基辛格也被认为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有很多美国人认为，基辛格试图帮助尼克松获得更多的权力，不惜以破坏美国内部共识为代价，这样的行为最终导向了水门事件的丑闻，而在阴谋论者的眼里，基辛格参与水门事件的程度，远远比公开的要深。而同时，基辛格关于对里根，小布什，还有特朗普的表态，也被认为是对保守派的支持。

而具体到他的个人事务上，不干净的事情也确实不少。70年代，基辛格作为美国国务卿，帮助了联合碳化物公司在印度建立了工厂，并且得到了贷款，而在1984年，这个公司在印度建立的工厂，制造了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化工灾难——博帕尔毒气泄露事件，直接造成两万多人死亡，几十万人间接死亡，当地的肿瘤和各种畸形的发生率至今仍远远高于平均水平，而这场事故最终以一个很可笑的赔偿数字最为结尾——这个过程之中，基辛格基金会参与了运作；

南美和东欧的左翼还指责，在这两个地区的私有化浪潮之中，基辛格基金会帮助了一些寡头参与国有企业收购；而在最近几年，基辛格基金会则显得有点小丑，大家对于“滴血验癌”的硅谷骗子伊丽莎白福尔摩斯应该有印象，基辛格基金会参与了她的公司的投资，并且基辛格本人为这个骗子公司站台（当然参与这个事件的美国政要不止基辛格一个）。

如果从战争罪行和个人事务的角度来说，无论是第三世界人民还是欧美左翼都有足够的理由去批评基辛格博士。不过相比第三世界人民，欧美左翼对基辛格的批评有些更加有趣的地方，这些有趣的地方，或许可以从一些方面说明中美舆论界的差异，也能从背后看到一些更根本的困境。

第一个有趣的批评是，指责这些现实主义战略家，是现在新右翼思潮的来源。其实如果阅读过亨廷顿，基辛格和布热津斯基以及其他美国现实主义战略家的著作的话，我们不难发现，虽然他们都属于现实主义者，但是具体观点的差异是很明显，比如说亨廷顿很强调基督教文明之类的东西，是最对宗教保守派胃口的，他批评全球主义精英而提出的“达沃斯人”这个名词，成为了右翼阴谋论者把世界经济论坛看作是现代共济会的想法来源（虽然阴谋论未必知道这一点）；

而基辛格因为和中国的关系，以及犹太人的身份，则一直被右翼阴谋论者视作敌人。把新右翼的理论起源怪到基辛格身上，实在是很奇怪的一种说法，亨廷顿都比他更合适。更何况欧美新右翼千奇百怪，很多都没有系统性的理论，完全是跟着右翼情绪发挥，和基辛格这种接受过系统哲学历史训练的人不一样。

当然，类似的批评并不只针对基辛格，指责某某人的右翼影响，是欧美左翼经常用的批评口径。但是这种口径恐怕和实际相差甚远。笔者的观点是一致，欧美保守派观点极端，常常反智，这是复杂的社会经济政治基础导致的。归结于一两个人，不管是基辛格还是特朗普都毫无意义。但是不可否认，指责一两个具体的人，确实比分析一个复杂思潮背后的政治经济问题容易很多。替罪羊正是如此。

具体到基辛格的战争罪行身上，情况也是如此。作为这些战争决策的核心人群之一，基辛格毋庸置疑有着重大的战争责任，但是假如换一个人担任美国国务卿，美国在南美和东南亚的策略就会有根本性的转变吗？这种想法未免过于天真，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必然会有类似基辛格的选择，无非是具体手段的问题。

这并非是否认个人在历史事件之中的主观能动性，而是涉及这种整体战略的东西，即使是身居高位者想要去改变，也绝非是一朝一夕之事，需要借势而动才有可能改变。在这样的大前提之下，不管是把战争罪责给基辛格还是尼克松，都是逃避了根本问题。既然在几十年之前，左翼思想家们就意识到，把纳粹德国的责任单纯给于纳粹高层，是一件错误的事情，为什么在美国对东南亚和南美的战争罪行上面，这样的错误又被重复了呢？

第二个有趣的批评是针对基辛格的外交政治理论，这种批评认为，基辛格的这套现实主义政治理论，并不现实，只不过是一种对于美国政府的辩护，一种基于道德真空的辩护术，是单纯基于暴力的。甚至还有作者表示，基辛格的哲学思想是高度存在主义式的，但是悲哀的是，基辛格并没有和当时的其他存在主义哲学家一样反对战争，而是用这套东西为战争辩护。

说国际秩序是纯粹的弱肉强食，当然是中二病发作的表现，但是倘若因此否认在国际秩序之中，依然有非常多的方面是基于实力去决定的，那就是愚蠢的表现了，希望未来的国际社会不那么弱肉强食，能多讲一讲道德和人道主义是个很好的想法，但是如果认识不到这一点远远没有实现，那实在是不应该。

这种想法并不是单纯的幼稚，而是基于一些现实。美国是很喜欢说“基于规则的优势”，意思是美国的强大很多时候不来自于力量，而是基于制定了规则与道德。很长时间笔者也以为，这是美国忽悠外国人的一套话术，但是在对美国的舆论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笔者意识到，美国人才是对这套理论最为相信的人群，他们真的相信美国在国际上大多数行事，是基于道德上的优势，这种chosen one的自大实在是很可怕。

美国的宗教氛围和冷战之后美国的大赢特赢让这种风气无限放大，无论是美国左翼还是右翼都有类似的看法，但是现实主义战略并不承认这一点，他们认为美国的强大是基于经济，科技和军事。被揭破道德优越感的画皮，自然是会让人不爽的，而无论是道德上的优越，还是经济军事上的支柱都开始动摇的今天，这样的话自然显得无比扎眼。

当然，笔者并没有那种社达式的自以为是，觉得这种基于实力的秩序是尽善尽美的，这套秩序之下，第三世界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了，未来还会流更多的血。但是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当“基于规则的秩序”代替了基于实力的秩序，国际秩序似乎并没有变得更好，当真人秀外交代替了密室外交，国与国的冲突也没有减少，加沙，东乌，西撒哈拉的战火都告诉我们，现实主义战略的替代品并没有让世界，尤其是第三世界的人民有更多的尊严。

假如这套虚伪的东西，能真真切切的让第三世界更好一些，那么容忍这些浮夸的掩饰也无妨。如果不能的话，或许诚实一点，去面对这个世界存在的冲突，才是更好的选择。难道那些道德也罢，规则也罢，大多数时候在国际社会不都会畸变为霸权国家的另一种暴力吗？为什么面对血淋淋的事实，总会有人依然不愿意诚实呢？

具体到对我国的态度上，基辛格博士也谈不上什么情感，无论是推动中美建交，还是促进中美交流，他都是出于美国的利益进行的。如果全面对抗中国对美国有利，他并不介意这么去做，但是从现实主义角度来说，两个有着核武器的超级大国进行全面冲突，会非常容易失控，同时中国并没有全球霸权的追求，在此刻进行全面对抗，绝不是个理智的选择。

而基辛格这位最后的密室外交大师离去之后，美国政坛上这些表演艺术家们，针对中国的行为多少是基于美国的利益，多少是基于那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呢？一个强大的敌人值得敬佩，但是跳梁小丑是另一码事。

之后的结果，自然也显得足够矛盾，一个百岁老人还要亲自跑来中国谈事情，而出于多年的交情，我们对这位老对手保持了最大的尊重，甚至他的百岁寿宴都是我国大使馆帮忙置办的。而美国政坛现在这些抽象大师相比，基辛格这个老狐狸居然显得正常很多，这也是国内对基辛格舆论好感的来源之一，不管怎么说，基辛格都是显得可以交流的——当然，如果没有增强的国力，基辛格是不会以这种平等的态度和我们沟通的。

同时，作为第三世界的一部分，我国也能更多的感受到国际秩序之中力量的价值，因而现实主义取向更多一些，于是，在几个因素共同作用之下，中文舆论场成了对基辛格博士最友好的地方。而在美国，到了今天，和中国建交这件事情甚至成了基辛格的过错，基辛格成了一部分美国舆论的靶子，这真是足够讽刺。

从一个冷酷的角度去讲，基辛格博士是个一起为了美国利益服务的战略家，为此做了很多糟糕的事情。对于美国人来说，基辛格应该是属于“我们的坏蛋”，他对于美国现在的霸权塑造，确实起了很大的贡献，简直就是属于美国的梅特涅。毕竟虽然美国战略的大方向难以改变，但是假如把操作者换成现在美国政坛某些抽象人，执行效果会怎么样，就实在是很难说了。所以，如果要对基辛格进行全面的批判，批判他参与的战争罪行或者是私人道德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在于，对这个美国的霸权体系进行批判。

但是坦率的说，美国舆论场中，除了最极端的一部分人之外，大多数人还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右翼觉得美国霸权药丸，实际上还是说清除掉“国贼”就能霸权永续；左翼说美国价值观问题，其实无非是想要用美国霸权推行另一套价值。

不过笔者也能理解，虽然舆论场的大多数人并不是什么大资产阶级，但是终究，这套体系之下他们还是有些东西的。涉及到自己利益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容易去改变的。可是如果想要建立一个不那么弱肉强食的秩序，无论如何，这套旧的体系是要去被打碎的，而重建的体系，也不应该和之前一样，这一点无论是美国人还是我们，都应该记住。

基辛格博士无疑是个战略与外交大师，但是说到底也只是个优秀的个人。特涅可以打造出来维持三十年的维也纳体系，但是最终在1848的风暴之中，它还是支离破碎的，类似的事情在历史之中上演了不止一次。虽然历史并不会因为一两个人而转弯，但是象征性人物的离去，很多时候会被看作旧时代的终结，愿我们能看到一个更美好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