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山明逝世：不喜欢战斗漫画，骨子里却是战斗力满档的孙悟空本人

社群时代，创作者无法再闭门不出地创作，必须积极地在网路上与粉丝互动，例如漫画《第一神拳》作者森川让次，漫画《我推的孩子》作者横枪萌果等等都是推特名人，他们积极与粉丝讨论时事与创意，与读者成为好友，进而他们的作品也更受到支持。

但在八〇年代，一位漫画家已经是这种社群交流方式的先驱，他在漫画周刊卷末的作者留言栏里，回答粉丝问题，还鼓励粉丝们问他各种生活大小疑难，被粉丝们昵称为「鸟山叔」（鸟山おじっさ）。

读者们与这位鸟山叔越来越亲昵，亲昵到甚至没大没小，漫画单行本最后都附上了读者的大量评论，有人甚至拿这位漫画家逐渐光滑的头顶开玩笑，这些留言放到现代进步思维的网路上，绝对会引爆一场炎上大战。

怎么可以对画出《怪博士与机器娃娃》与《七龙珠》的伟大漫画家鸟山明这么没礼貌呢？但是，鸟山却没有生气，他的反应甚至充满关西人的喜感：「你们这些家伙对我尊重一点啊！」

这是鸟山明，日本漫画史上影响力最大的创作者之一，全球漫画读者心中的漫画大神之一。但他已经在今年3月1日，因急性硬脑膜下血肿而猝逝，卒年68岁。

如同用那句搞笑回应他人对秃头的嘲讽，欢乐，一直是深植鸟山明灵魂里的重要因子，而漫画，是他散播欢乐、甚至化解内心忧苦的重要工具。让我们回顾许多也许你不知道的历史，来怀念这位太早离开我们的漫画大师。

只要有画笔就好了

六岁的鸟山明很饿，但也许他已经习惯这种对成长有害的生活。鸟山家不是富足的家庭，但最麻烦的是，阿明的父母并不以此为意。

鸟山明的第一位编辑、以会让合作漫画家吓到G笔掉到地上的冷酷风格出名、集英社曾经的王牌编辑鸟嶋和彦描述：「（鸟山的）双亲都是乐观开朗的个性，就算没有买菜钱，他们也会一起快乐地跳起华尔滋。」很明显地，对人生一板一眼的鸟嶋，很可能看不起这种无责任的乐天态度。但做为主要受害者的鸟山明，似乎并不太在意这种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

鸟山明有画笔就好了，四岁时他就发现自己对这种纸上作业的热爱，肚子饿了没关系，他会在纸上画出各种美食；想要玩具却买不起怎么办，一样用画笔就能实现。

鸟山明压根就是卖火柴小女孩的真实版本，但他明显比火柴女孩更幸运一点，他的绘画功力受到周遭的肯定——火柴卖不了什么钱，但一张漂亮的画则可以拿到绘画比赛的奖金。这些钱无法支付家计，但却可以更加巩固鸟山明的兴趣：绘画让他快乐，而且，绘画让他充满自信。

鸟山明热爱绘画，这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当他准备进入高中，他选择了想像中最能发挥绘画才能的设计科，毕业后也顺利进入了设计公司就业，看来这会是一条让他满足绘画欲望的人生道路。问题是，鸟山却发现，成人的世界很难随心所欲的画自己想画的画。

鸟山不喜欢平面设计，因为设计尽管需要绘图，但它也需要排版、处理字型等等与单纯绘图无关的事物，更麻烦的是，设计公司必须满足客户的需求，颜色与构图都必须通过客户的审核，鸟山第一次面对了为五斗米折腰的痛苦，而他骨子里的乐天精神开始反叛了——如果我的父母没钱买米都还在跳华尔滋，那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画我不喜欢的东西？

没发现自己的漫画其实不好笑

鸟山明忍受了三年设计公司的生活，如同他六岁时忍受着肚饿的痛苦，他必须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没错，他开始画漫画了，他用创作来弥补现实的不足。社畜鸟山明在23岁生日那一天，以玩乐的心情在家开始画漫画。但鸟山明并未因此飞黄腾达，这位社畜即将面对现实更残酷的冲击。

鸟山喜欢画画，他也喜欢搞笑，所以鸟山明画喜剧漫画无疑是可以想见的发展。但这位想成为漫画家的年轻人，他的笑点明显无法让出版社开怀大笑。鸟山投稿了几乎所有的新人漫画奖，全部落败，他最好的成绩只是名字会在出版社的新闻稿里露出。

但鸟山已经无路可退，因为画漫画纯粹是自由创作，没有客户来指指点点，而他不想再回到地狱般的社畜生活。一位集英社年轻的冷酷编辑告诉他，「你的投稿有点意思，要不要继续努力看看？」这让鸟山打死不退地继续投稿。

冷酷编辑的评论其实温柔地要命，因为鸟山明没发现到自己的漫画确实不好笑。他已经接受三年设计公司的训练，笔触完全是商业美术所要求的工整洗练感，与喜剧漫画要求的圆滑感完全不同。

鸟山明必须重新进入另一种「退化」历练，宛如孙悟空爬上卡林塔一般，把他指尖的商业训练完全磨灭掉才行。终于，在投稿Young Jump奖连续三次之后，心想这是最后一次挑战的鸟山明，气力放尽地「随便」画，却画出让冷酷编辑满意的喜剧作品。

冷酷编辑鸟嶋和彦只是稍稍满意菜鸟漫画家的作品，从小不看漫画、直到被集英社录取为编辑之后才开始看漫画的鸟嶋和彦，知道鸟山明还有很长的修炼之道。

不妙的是，让鸟嶋和彦开启漫画兴趣的作品，是大师千叶彻弥的《好小子》（おれは鉄兵），千叶是画工极其细腻、动作场面刺激（想想林峰的疯狗乱打招式）、连背景都极其用心（他的单页画面可以挤进20个做出各种姿势动作的角色）的漫画大师，而鸟嶋把每一话《好小子》都读了超过50遍，从中学习什么才是最棒的漫画语言。

而现在，他要拿这套心法来训练乐天无忧无虑的鸟山明。

把编辑画成《怪博士与机器娃娃》里的大反派

鸟嶋与鸟山成为了日本漫画史上最出名的欢喜冤家，这对由编辑与漫画家组成的创作搭档，他们的关系比搭档还要复杂，鸟嶋等同是教导鸟山成为专业漫画家、甚至是一流漫画家的导师，而鸟山有时更像是被主管无理要求的社畜——漫画家社畜事实上比设计公司社畜还要辛苦。

鸟山明将鸟嶋编辑画进了《怪博士与机器娃娃》（Dr.スランプ）里，将鸟嶋的姓氏（Torishima）颠倒化为「马西利特博士」（mashirito），马西利特是故事的大反派——鸟山明对鸟嶋的恨意一览无遗。

但这并不是恨，这仍然是一种搞笑，严格监督鸟山创作的鸟嶋，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自己在漫画里被丑化。马西利特博士事实上是一种「后设」创作，当读者在鸟山明的杂志回覆评论里，知道了他与鸟嶋的凹凸关系。

之后他们看到鸟嶋以丑化版本在漫画里登场，自然会联想到鸟山这是在公报私仇，而且是深怕别人不知道的公报私仇（鸟嶋与马西利特的拼字趣味太浅显了）。你可以发现，这种后设趣味早在八〇年代就出现，这是现今漫画家都很难模仿的搞笑形式。

顺带一提，去年夏天鸟嶋出版了一本漫画论专书《马西利特博士的最强漫画术》，封面请到了鸟山明绘图，他竟然又画了巨大马西利特博士与孙悟空对峙的模样。难道鸟嶋不会生气吗？并没有，这是他与鸟山讨论的结果：

「我直接打电话给鸟山，告诉他这本书内容的方向，然后讨论封面的构图、讨论放上这个角色可以吗等等，然后我还把鸟山的提案退回了两次（笑）。」

画出多达一千张戴眼镜的小女孩，然后通通舍弃

鸟嶋的严厉是其来有自，因为在八〇年代，《周刊少年Jump》正努力地想要抢占漫画周刊市场，1980至1995年这15年间，是日本漫画史上最鼎盛的发展期，销售额屡创新高，而哪一本漫画周刊能在这片蓝海里拔得头筹，就能收获大量的利润。

集英社的《周刊少年Jump》比起讲谈社《周刊少年Magazine》或小学馆的《周刊少年Sunday》，是晚了将近十年才创刊的市场后进者，他们需要更多更新颖、更符合年轻读者口味的新作品才行。

而鸟山似乎不能算是集英社的年轻精英，他在《周刊少年Jump》的出道作《Wonder Island》，评价惨烈，通常这种短篇连载作品，完结后都会立刻发行单行本，但集英社编辑人人都讨厌这部无法激起读者回响的作品（最终《Wonder Island》被收录在鸟山的短篇集《鸟山明○作剧场》里）。

可以想见，鸟嶋对鸟山的训练势必更加严厉。但是，鸟山的某张随笔涂鸦，却引起了鸟嶋的兴趣。

鸟嶋要鸟山继续画这张戴着眼镜的小女孩肖像……接着要画她的各种姿势。这张成为后来《怪博士与机器娃娃》基础的涂鸦，不断地进化，鸟嶋甚至要求鸟山画出多达一千张的小女孩，然后通通舍弃……但是，这却只是让鸟山的斗志更加火热。

乐天，并不代表软弱，鸟山明的底力，是越被拒绝就越坚强。你现在应该已经发现，《七龙珠》的孙悟空，基本上就是不会发龟派气功的鸟山明本人，他无可救药的乐天，他对严格训练毫无怨言，即便被敌人打到体无完肤，他却从未思考自己落败的可能。

鸟嶋说，新漫画让女孩子当主角不错，鸟山不喜欢，但他还是因为编辑们都觉得他画的女孩子很可爱，所以相信他们的眼光……而当鸟嶋不断嫌弃他「女孩子应该更可爱一点！」时，鸟山没有放弃，他一心一意地画了一千张阿拉蕾。

其实根本不爱战斗漫画

鸟山喜欢电影《龙争虎斗》里的李小龙，他喜欢李小龙踢翻敌人后脸部扭曲的吼叫。鸟山明喜欢的是小龙身上的热情，那与他本身的性格相互呼应。

鸟山只要决定一个目标，就绝对要实现它，而且是不眠不休、不茶不饭地完成它。鸟山很不喜欢电影《帝国大反击》的结局，他就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一个人做了非常拟真的R2-D2模型；他喜欢某部漫画，就在漫画咖啡店花一整天读漫画，读到店员赶人。

而画漫画也一样，变成鸟山老师的鸟山明，一旦工作就绝对不会停下来，连续不睡觉直到完成为止。鸟山的人生已经失败太多次，连鸟嶋精心调整的《怪博士与机器娃娃》，一推出就大受欢迎，鸟山仍然觉得这部作品「应该连载十回就要被腰斩了」。

可是，这并没有让鸟山对自己的作品抱持随便态度，他的热情并非来自外界的肯定——一如他六岁时在纸上画的面包，那张面包是不能吃的，但是在画面包的过程中，他的心灵已经「吃饱」了。创作才是重点，你喜不喜欢并不是他关心的事。

但读者喜不喜欢，对一本漫画周刊而言是最需要关心的事，这是鸟嶋的责任。《怪博士与机器娃娃》的大红，让鸟山明想把《七龙珠》画成一部真正的冒险漫画——如同《西游记》一般。而鸟嶋拼命阻止这件事，按照鸟山的说法，鸟嶋是「照三餐反对」鸟山的想法。

这位编辑拿出读者意见调查表向鸟山说明，读者不喜欢悟空与布玛开心走四方收集龙珠的冒险，鸟嶋提议让《七龙珠》转向为格斗漫画。

想当然耳，鸟山又再一次被迫屈服于鸟嶋的意志之下，但是，当充满格斗的「天下一武道会」篇章在《七龙珠》登场，这套漫画迎来了爆炸性的成长。

鸟山感叹：「果然少年还是喜欢战斗漫画啊……」一向对格斗漫画没兴趣的鸟山，才开始为了让读者开心，专心朝这个方向发展——终究，许多读者遗忘了，鸟山明曾经是一位喜欢喜剧漫画、画出喜剧经典漫画的漫画家。

从钝感产生的任性

的带动下，《周刊少年Jump》销售量攀上历史顶峰，达到653万本的惊人成绩。鸟山明因此接受了大量媒体采访，但是希望报导鸟山明欣喜若狂模样的媒体都失望了，因为鸟山并没有特别开心。

这一年年底，《七龙珠》连载正式完结，媒体同样关心鸟山明是否因此失落，但他的反应如旧，只是说着「现在可以放心作喜欢的模型了」。

这可能也是鸟山明的钝感，但更重要的是，这些成就，都比不上创作过程的快乐。《周刊少年Jump》成为史上第一，或是《七龙珠》连载结束，都不影响他明天仍然会继续作画。在全国第一的漫画杂志上画连载，或为一间小图书馆画宣传广告，得到的是一样的快乐。不过当然，《周刊少年Jump》对他的意义重大。

「我对《周刊少年Jump》充满感谢，这是一本让我理解『漫画是我的天职』的杂志，不管是老鸟还是菜鸟，在这里都要靠实力决胜负，我喜欢这里。」

鸟山明改变了漫画历史，无数的年轻人因为他而成为漫画家，无数的创作者从他的作品汲取灵感。这个傻气、有点迟钝、喜欢开玩笑、充满热血的漫画家，让人们见证了漫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