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裕二的「男子汉」革命，成功消灭了《东京爱情故事》里的完治

织田裕二压根不喜欢《东京爱情故事》完治这个角色，他根本不像优柔寡断的完治。织田相信，他可以拍一部「纯爷们」的男性剧，那里没有粉红色的爱情、没有娘炮的优柔寡断，只有汉子与汉子直来直往的冲撞。不过，《活得比你好》最后在许多观众心中点燃了名为「腐」的热火：观众太喜欢织田裕二与石黑贤的呛声画面，大量的信件寄到富士台，要求他们「再靠近一点！」、「一个画面里只要有他们两个人的脸就好了！」

我们聊过1992年日剧《恶女》，剧中不折不挠力争上游的「恶女」田中麻理铃，成了当代日本社会女性的新偶像。1985年，日本政府颁布了男女雇用机会平等法，大开女性就业之门，许多现代女性的人生目标，不再只是嫁个好老公，而是在职场找份好工作、赚够钱、享受女人我最大的好日子。

这是重男轻女日本社会的一次动荡，不过，在推出许多像《恶女》这样尊女作品的日本演艺圈，却截然不同：这里一直都是重女轻男，而且看来似乎永远不会改变。

80年代，圣子、明菜、今日子等等青春偶像，造就了日本偶像史上的黄金年代。整个80年代的偶像，在数量与品质上都达到前所未见的高标准，这些偶像很快就能跳脱她们出道的身份，纷纷进军演艺圈的其他面向。而戏剧，当然是一条想当然耳的新偶像之路。

进入90年代，女性偶像更是大举进军戏剧界，今井美树在1990年主演了《直到成为回忆》（想い出にかわるまで），她不只是主演，而且从企划阶段就已经积极参与，置入了不少她想让观众认识的新形象……当时她波浪长发配上粗眉红唇的造型红极一时，完全就是日本版的茱莉亚罗勃兹，像极了茱莉亚在《麻雀变凤凰》里的造型。

菊池桃子、西田光、早见优等等偶像，都在戏剧作品里表现优异。而于此同时，1988年的日剧《很想拥抱你！》，更是让主演的浅野温子与浅野优子双双人气爆棚。

「W浅野」（双浅野）在剧中饰演的OL，下班后高跟鞋一甩，坐在打开门的冰箱前边吹凉边喝啤酒……这种「一点都不女孩子气」的形象，大受观众欢迎，让她们成为了真正的「趋势剧女王」，并且彻底改变了恋爱剧男尊女卑的老套窠臼。

而不只是双浅野，温柔婉约的仙道敦子、外柔内刚的田中美佐子、自带霸气的三田佳子、初出茅庐的宫泽理惠等等女演员，更是快速成为萤幕上的新剧主角。80、90年代交界的日本，其实还没有真正达到男女平权的境界，享有平等工作权的女性，却仍然在企业内必须负责泡茶等杂务；但是，在戏剧圈，这种女尊男卑的现象，看来一时二刻还不会改变。

为什么会这样？很简单，因为电视收视的主力观众，正是年轻女孩们，她们的选择，造就了日剧从选角到选题皆以女性为主的现象。男性主演的剧集，多半得是刑侦剧、时代剧或剑斗剧（例如《暴坊将军》或2小时推理剧），才有一定的收视率……而这些剧的收视率，还是远远比不上女性主演、以女性视点出发的恋爱剧或职场剧。

所以，当织田裕二收到这部1991年新日剧的邀约，上头写明他将会是本剧的主演，其他角色都是配角时……织田十分困惑。现在谁想看男人主演的影集？电视台对我这么看重吗？这部名为《东京爱情故事》的1991年作品，名字取得很高大上……可是当观众一旦发现，主角竟然不是可爱的铃木保奈美，而是傻愣的织田裕二时，他们会不会立刻弃剧？

当然，在我们这条世界线里，《东京爱情故事》成功了，而且是创世纪等级的成功：它不但有高收视率、改变社会风气、风靡整个亚洲圈……更重要的是，它让男演员又回到了主演位子——尽管全剧的主轴，仍然是以女主角莉香的视点发展。但是，《东京爱情故事》不只在商业上获得成功，而且还间接影响了唐泽寿明与江口洋介等等年轻小鲜肉，让他们成为了日剧的新宠儿，并接演了大量的恋爱剧……

但是话说回来，改变这一切的那个「完治」，可能是唯一讨厌这股风潮的男人：织田裕二压根不喜欢完治这个角色，他根本不像优柔寡断的完治，织田裕二反而可能更像江口洋介在《东京爱情故事》里饰演的角色，好像永远静不下来，身体永远动得比头脑快。

但《东京爱情故事》的成功，还是给了织田裕二一个重要的启示：男性主角主导的作品，未必没有市场。这个启示，加上织田本人对《东京爱情故事》这种「软绵绵」恋爱剧的反动，凝聚在一起形成某种坚持。

织田相信，他可以拍一部「纯爷们」的男性剧，那里没有粉红色的爱情、没有娘炮的优柔寡断，只有汉子与汉子直来直往的冲撞。而这，就是今年庆祝播映30周年的日剧——《活得比你好》诞生的起源故事。

织田是来真的，他几乎是口沫横飞地，向电视台推销他的硬汉剧概念：现在日剧市场都是靠年轻女性观众撑起来的，但是男性观众呢？有人拍他们会喜欢的作品吗？还有，市面上这么多恋爱剧（他主演的那部作品正是推波助澜的罪魁祸首），女性观众也会看到腻吧？她们也许会说「我又不像那些日剧女主角满脑子都是恋爱」，她们也会想看一些在职场里打拼奋斗的故事吧？

织田裕二本人原本就宛如太阳，他在制作会议上会为了某些他执着的议题，手舞足蹈或破口大骂地激烈表达意见……连隔壁会议室都听得到他的怒吼。织田试图说服这些电视台主管，他的男人剧概念一定会成功。

当然，制播《东京爱情故事》的富士电视台，几乎一定会接受织田的提议，因为他们太感谢这位演员为电视台带来的巨大商机了。富士台可以说给足织田面子，因为，《活得比你好》里的织田，方方面面都与《东京爱情故事》的织田截然不同。

《东京爱情故事》的织田随时都有阳光般的笑容，《活得比你好》的织田完全不笑；完治工作认真、竞竞业业，《活得比你好》的主角司马医师，下班后就不管病人死活，打麻将比较重要；完治有着无视亲疏一律同仁的博爱（博爱到不是女友的其他女生），而司马对病人的口头禅是……「赶快去死一死。」

你很难在全球戏剧界看到这种天翻地覆的转变：两年前织田裕二还是情迷都会女子与青梅竹马间的憨直社会新鲜人，两年后他变成了藐视人类、奉行冷酷现实主义、罔顾病人死活的黑色恶魔医师。

写下《活得比你好》剧本的编剧，是当时还没有在电视圈闯出名号的三谷幸喜。三谷已经写了很多讽刺喜剧风格的舞台剧，但《活得比你好》尽管有很多讽刺，却丝毫不是喜剧，而是从反英雄角度开展的黑色讽刺剧。织田的气场贯彻整个剧组，这让三谷幸喜知道，不能在大明星织田的眼皮底下，偷渡他最擅长的机巧笑话，他甚至在制作记者会的发言还自灭威风：

「到目前为止我写的全都是喜剧，现在要写这么严肃的剧本，我真的是比气球大叔还要有勇无谋……但是我会努力不像气球大叔那样最后音讯全无……我会努力写下去！」

织田裕二铁了心要当黑暗骑士，而《活得比你好》还需要另一位光明骑士：也就是石黑贤饰演的石川医师。本剧故事描述渡美归国的石川医师，进入了「天真楼医院」就职，而石川的个性其实就跟这所医院的名称一样，有一种非常天真的正义感。

当然，立志救人不分贫富的石川，对一切向钱看的同事司马医师，当然是鄙夷不齿；反过来司马也认为石川不过是有钱人家大少爷，自然只看到世界的光明面。这两位医师在深藏秘密的白色巨塔里互相争斗又互相协助，水火不容的两人，却因此建立起了非常不同的义气情谊。

《活得比你好》卡司排名最前的女演员，是一样与织田演过《东京爱情故事》的千堂晃穗——她在《东京爱情故事》里饰演唯一没有被爱情冲昏头的尚子。这可以想见富士台的用意：他们也许想让《活得比你好》沾一点《东京爱情故事》的名气，而且千堂在剧里还是织田的前女友。

不过，期待织田裕二与千堂谈起甜甜恋爱的观众，很快就要失望了。因为《活得比你好》其实没有「女主角」，这部戏只有两位相爱相杀的男主角，女性角色完全是花瓶。

当片头恰克与飞鸟演唱的主题曲《YAH YAH YAH》响起，分穿黑白风衣的织田与石黑，大步向着镜头用力奔跑……千堂与松下由树等等女角色的画面只出现了几秒钟，连恰克与飞鸟的画面（没错，他们也直接在日剧片头露脸）都比她们多。

这些都在在暗示观众，这是一部男性为主的日剧，男性的拼斗才是主旨……引领90年代恋爱剧风潮的富士台，这次一点恋爱都不给你。举个小例子：《活得比你好》开场，司马医师动手术时指定播放的音乐，是雷鬼教父巴布马利的名曲《No Woman No Cry》——这里不需要女人、也不准哭哭啼啼。

但三谷幸喜不是只来卖男子气概的，《活得比你好》比想像中更大胆：当病人久病缠身，厌世求死时，以救人为使命的石川医师，当然不可能答应病人；但是司马却在未告知家属的状况下，要对病人进行安乐死处置——这其实是司马在冷酷脸孔背后的温柔，而这种剧情，在1993年是非常大胆的设计。

因为在日本，安乐死当时仍然被视为是违法行为……就在《活得比你好》播映后两年，横滨大学医院才发生了实习医生进行安乐死的事件，医生遭判违反了杀人罪。

《活得比你好》早社会一步，在剧集里进行了各种有伦理问题的医学辩论。它刻意引入了脑死或安乐死等等现实议题，在司马与石川的黑白斗争里引发道德争议。救人理应是医生的天职，但当人不想被救时，医生的工作反倒成了一种讽刺。而生命与尊严孰轻孰重？在现代随着医疗技术越来越发达，渐渐变成了社会许多角落无法回避的难题。司马与石川斗得难分难解，但他们双方也在这些争议里，默默地改变了各自以为天经地义的立场。

织田裕二的男人革命成功了，他成功地演活了一位不折不扣的反派，但这位反派却无法令观众彻底厌恶，因为他对抗着比自己更邪恶与僵化的医界内幕与道德规范。织田裕二与三谷幸喜几乎是在萤幕上复刻了手冢治虫的《怪医黑杰克》，同时擦去了漫画角色的梦幻氛围，让司马更加写实与无情。

当然，织田的压力是很大的，《活得比你好》不是一次尝试而已，而是赌上电视台信任与自身事业的必胜挑战……如果《活得比你好》失败了，一如上一档他在TBS台主演的《找寻那一天的我》（あの日の仆をさがして），那织田裕二很可能没有下一次的主演机会。

如今我们提起三谷幸喜，可能很难提到这部他首次担任日剧主编剧的作品。三谷的泄气发言，似乎暗示着他无法处理这种写实题材；而他在写这部医疗剧之前，甚至也只看过《怪医黑杰克》这部医疗题材漫画。

但事实上，《活得比你好》却看得出三谷未来成功的基础：第一集开场的「病人失踪事件」，三谷刻意以多线剧情交错处理，借以带出整座医院的复杂角色，让他们有机会同时展现各自的不同角色形象（听到急诊病人入院，明天才正式上班的石川立刻自告奋勇动手术，老经验的司马却顾着打麻将），顺带交待这些角色间的人际关系（司马与麻醉医师有过一段情，石川与其他打混至上的医师格格不入）。而在三谷往后的作品里，多线剧情成了他的招牌风格。

更重要的是，三谷在《活得比你好》里，引进了许多对观众而言十分陌生的演员。西村雅彦、梶原善、甲本雅裕这些日后日本戏剧界不可或缺的绿叶，都在这部黄金档日剧里出场，未来他们也都成为三谷幸喜的固定班底……特别是西村雅彦，他很快就在三谷的下一部作品《古畑任三郎》里担任重要配角，可以说，《活得比你好》是让「三谷幸喜帮」在演艺圈站稳脚步的重要作品。

《活得比你好》的第一集，打破了观众对织田裕二的「大众情人」幻想，收视率仅有12.7%。但是，《活得比你好》的收视率持续上升，最后一集甚至创下了22.7%的高纪录。当然，这个数字还比不上《东京爱情故事》的平均收视率，但是，这部作品已经彻底改造了织田的银幕形象。他往后陆续饰演更多阴森的、甚至阳光的角色，都是充满活力的「男性英雄」角色……而他再也没有饰演过类似完治的角色。

富士电视台尽管没有将《活得比你好》放在重要的「月九」（周一晚九点）时段，但这对他们仍然是巨大的赌注：当主流黄金档影集都在热衷各种恋爱题材的同时，富士台却敢挑战彻底反主流的题材；并且让从未写过黄金档作品的三谷幸喜操刀。可以想见，织田裕二与富士台之间的情谊更加坚固，至今30年来，织田主演的大多是富士剧，他很少到其他电视台工作。

甚至，《活得比你好》在许多观众心中点燃了名为「腐」的热火：观众太喜欢织田裕二与石黑贤的呛声画面，大量的信件寄到富士台，要求他们「再靠近一点！ 」、「一个画面里只要有他们两个人的脸就好了！」。

制作部的主管正需要这种意见，拍摄《活得比你好》时，导演若松节朗最常大叫的指示，就是「你们两个靠近一点」。两位男演员鼻子都快贴在一起了还不够，若松还指示两人可以错位，这样从侧边拍起来，两个人的脸孔几乎都重合在一起，而观众的回信证明了，他们感谢这种剧组的贴心。

双雄争霸的题材，若干年后你还能再次在《大搜查线》里见到，也许织田在《活得比你好》里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是他找到了一位能与他针锋相对的对象，藉由这种两极化的争斗，能让他的演技尽情爆发——《大搜查线》也证明了这一点。

《活得比你好》30年后的现在，这出日剧仍然毫不褪色，织田裕二仍然活跃于萤光幕前……也许，如果司马医师能够重新回到萤光目前，那也许会为织田带来另一次值得期待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