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纪实:岳父的脚
图文:似水流年
每次看到岳父的脚,我都会流泪,内心随即就会涌出一种特别复杂的思绪。
岳父1947年出生在江苏苏中农村,今年76岁,正是闹饥荒的年代。岳父的童年是凄苦、悲惨的……
岳父的母亲是家里独苗,在家撑门头,岳父二岁时他母亲就去世了。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更没见过他爷爷、奶奶。岳父的父亲是隔壁村招婿过来的苦孩子,此后一个人带着岳父生活。
岳父6岁那年,爷爷续弦为他找了后妈。听说在去后妈家接亲当天,6岁的孩子听大人说去那边有好吃的,让他先悄悄地躲在船头,等到岸了再出来。
那时候住处四面环水,交通工具就是木船。说者无意,听者有意,岳父的父亲出发前到处找不到猪扣子(岳父乳名属猪),最后有人想起来教过孩子躲在船头的,去打开船头板,发现他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盯着大人看。
岳父的父亲娶了后妻,后妈为他生了妹妹,七岁时岳父被送到外婆家(后妈的母亲)。外婆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外公去世早,一个人孤苦伶仃,就让他和外婆一起生活。
在和外婆生活的两三年时间里,是岳父最快乐的时光。外婆喜欢小孩子,都是把最好的给他吃,让他感受到了人世间快乐,在外婆家那边学校上了二三年学,为以后的生活种下了希望的种子。
从小没有感受到母爱的孩子,在外婆身上找到了久违的爱。天有不测风云,外婆在去食堂打饭的途中溺水身亡,10岁的岳父又回到了他父亲身边。
同年,岳父的父亲不明原因又去世了。此后,岳父就成了有后妈的”孤儿”。
岳父长大后听长辈们说,小时候家里的草房子,前面生产队房子有一根木件对着家里大门,岳父爷爷、奶奶、妈妈、爸爸相继去世,说是和这个有关联。
老家的房子,迷信的人说不能住,10岁的岳父和后妈、妹妹搬到生产队的公房去住。两间房子,各吃各的,后妈抛弃了他 ,开始了他的独居生活。
一个10岁的“孤儿”帮着村里做些杂事,生产队还算有人情味,没有放弃这个无人管养的孩子。那时都是吃集体食堂,挣工分回来的乡亲们都排队打米汤吃饭。
每到饭点,岳父都一个人蜷缩在墙角,等着食堂打饭结束。他用手抹着食堂装米汤的缸,在缸边抹一点米粒填肚子。
食堂打饭的长辈看孩子可怜,每天打米汤给乡亲们时勺子浅一点,岳父就有饭吃。如果勺子满一点,岳父就饿肚子。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血吸虫病的疫情严重危害到老百姓的健康,血吸虫病是一种传染极广,危害极大的寄生虫病,毛主席发出“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的号召。
由于住在四面环水的草滩,钉螺是血吸虫病菌最容易繁殖的地方,当时十三岁的岳父也未能幸免染上血吸虫病。
当时的村干部就写了一张纸条,把岳父送上村民去打芦蒿要路过县城的船上,一个人去血防站看病。岳父到了血防站医生检查出晚期血吸虫病,并且带有伤寒,医生说这孩子来晚一点就治不好了。先送去医院医治伤寒,才能返回血防站治疗血吸虫病。
治疗住院前后一年多时间,也没个家里人过来看望,医生都在同情岳父,这孩子肯定是个孤儿。那个年代,看病就凭村干部一张条子交给医院。
一年后岳父病治好了,医院催促他出院回家调养。回家没有路费,病友看这孩子可怜,他五毛、你三毛给岳父。回家后还是住在生产队公房,用路费剩下的钱买了点米。
冬季,外面北风呼呼地刮,刚回来家里什么都没有。岳父让后妈给一点柴火烧,后妈说你的腿断了,自己出去捡。坚强的岳父强忍着泪水,穿着草鞋去旱地捡柴火。冬天的旱地被风吹的表面裂缝,一脚踩上去松软的泥土,漫至脚裸,那个年代还没有胶鞋穿。
从此,岳父的噩梦开始了……
岳父说当时捡柴火回来洗脚时,脚就开始钻心地疼,裂口出血了,躺在床上几天不能下地走路。没有水喝,大声哀求着隔壁邻居孤儿妹妹,帮他打一桶水回来。
十四五岁的岳父,身体恢复一点后,帮着生产队烧窑打坯,和另外一个孤寡老爷爷看护大队部,相互取暖。过年时拿着乡亲们给的一斤糯米,用木棒敲碎开水冲调后,用手搓了八个圆子,捡点黄菜叶榨汤,大年三十晚和年初一各吃二个。岳父和我说起这事时,不停地用手揉着眼睛。
读过二三年书的岳父,十八岁时做了村里的小会计,有能力养家了,奶奶让岳父搬回去和他们一起生活了。
岳父24岁那年娶妻生子,岳母是一位勤劳、朴实的农村女人,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他们前后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在家撑门头。
岳母说,她嫁过来之后生了三个女儿,有婆婆在家当家,只看见家里有鸡生蛋,从没吃过鸡蛋。岳父、岳母结婚后如果不让奶奶当家,奶奶就整天就在家里哭闹,没办法,他们只能妥协。
岳母回忆,她快要生三姑娘时,晚上挣工分收工回来,去挑好水拿米烧晚饭。奶奶打了她一个嘴巴鼻血直流,说眼睛瞎掉了,那边桌上不是有一碗剩粥吗?奶奶打完后一屁股坐在米缸上,当时岳父出门有事不在家。
直到小姑子出嫁,奶奶年纪大了,岳母才真正翻身,当家做了主人。
每到农忙,岳父挑重担子用力,脚就会裂口出血,岳母看见就会偷偷地掉眼泪,嘴里不住地说奶奶心肠太狠了。
岳母和奶奶从年轻时结怨,说奶奶心狠,在家就不讲话了。一个锅里吃饭,从不会眼神对视。
我当时认识妻子进岳父家门时,就发现岳母和奶奶两人,在家里两个人身边路过,就视对方为空气一样不存在,就连我这个孙女婿刚来,奶奶也不和我说一句话。
每次如果不是我主动和奶奶问好,她都不会看我一眼。她们婆媳之间的恩怨已经根深蒂固,问题的根源就是岳父的脚,岳母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心疼岳父,气了一辈子。
岳父的脚,一年四季洗完脚后,都需要抹上防裂膏,裹塑料膜保湿,穿上袜子睡觉。冬天更加是岳父的噩梦,裂开的脚就像是干旱的土地,成了豆腐块,下不了床走路,钻心的疼。
岳父在村里做过会计,做过生产队长,中年时自己创办过企业拉塑料管道,当时一度很红火。后来承包鱼塘,养猪,家庭日渐富有。
岳父是一名党员,他是一位善良、忠厚的人。奶奶年老了,从没想过弃养过她。虽然婆媳关系紧张,岳母只要谈起往事就会滔滔不绝,岳父就会在一旁叫停,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事情,说了干嘛。
奶奶是89岁那年去世的,去世前岳母虽然做不到为奶奶换衣、洗澡,但一天三顿都是送进奶奶房间,换衣、洗澡这些事都是大孙女一人包办。奶奶
去世前两年冬天,摔倒在家里屋后没人发现。岳母从地里干活回来,看见奶奶躺在地上起不来,小便失禁裤子全部湿了。赶紧跑过去拉奶奶,准备帮她换衣服。
脾气古怪的奶奶狠狠地打岳母的手,不要你管。岳母只能叫来邻居奶奶过来帮忙,才把她拉到床上换上衣服。
事后我深有感触,如果当时岳母看见奶奶不去拉她,选择视而不见,奶奶就会在屋后冻死,岳父当时早出晚归不在家。虽然婆媳一辈子仇人,但岳母在死亡面前还是能表现出人间大爱,这事我当时就给岳母一个大大的赞。
岳母常说,如果当时奶奶对岳父没那么狠心,岳父的脚,就不会成豆腐块,就不会遭受这么大罪。她会把奶奶当亲妈照顾,让她安享晚年。奶奶去世的时候,就是岳母帮她最后穿的寿衣。奶奶去世了,一对婆媳冤家的故事也结束了。
回想岳父这一生,童年是悲苦的,中年通过自己的奋斗是小有成就的,晚年是幸福的。
岳父童年感染过晚期血吸虫病,虽然当时医治好了,这么多年肝脏一直不好。血吸虫病就是攻击肝脏,肝硬化、肝腹水、带来晚年肝昏迷。如今,只要一着凉,立即发高烧人失去意识,大小便失禁。
岳父老了,看着他有点驼背的影子,踉踉跄跄的步伐慢慢地行走着……
这么多年,我没听过岳父抱怨过奶奶,只要谈起来就说那时候人都在保命,我一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她怎么会关心我。
岳父说这是时代造成的,可坚强而又善良的岳父,却始终没有想过抛弃没有血缘关系的后妈,而是为她尽孝养老送终。
人生百年,岁月匆匆。感情层层剥离,人心难解难析。我们复杂的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却又简单地无须解释。世事人心不是简单若斯,我们的孤独迷茫正在于此。看不清,控不住。
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对于越来越年迈的岳父,我会尽到自己的责任,好好孝顺他,尽量弥补他当年的遗憾。
有一年,他动手术住院半个月,都是我一直服侍他,我背着他到卫生间方便,每天反反复复20多回,虽然每次都累的一身汗,但我心底坦然。
我看他胡子长了,我用带来的剃须刀为他刮胡子,他虽然看上去很羞涩,但他能感受到我为他刮胡子,从他很顺从的样子可以知道,他在享受我对他的照顾。我俏皮地对他说,你看胡子刮完了,还是一个帅老头。
给他洗澡时,虽然他很介意别人看到他的私处,几次下来,他的内心已经完全接纳了我,每次我都是先试好水温,然后把他从头到脚冲洗一遍,沐浴露、香皂擦洗过后,浑身清爽了许多。
如今,我每次去岳父家,都会给他洗澡,他说,摊上我这样的好女婿,即使离开人世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我只愿一向身体硬朗的岳父,晚年能过得充实而幸福,有他在,我们永远是第二代,享受着上有老,下有小的天伦之乐;有他在,我们就有一种期盼和归宿。
岳父的脚,是时代的悲哀,还是人性的丑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