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哈耶克思想与中国的改革开放
1、
前短时间有个人给我发私信，让我看看名著，读读哈耶克。尤其是那本“致命的自负-社会主义的谬误”。然后说社会主义是多么自负多么糟糕，美国先贤设计的自由民主制度是多么伟大，这种宏大设计应该推广到全世界，中国应该采用美国制度等等。
我完全无语了…… 这哥们儿是不是只看了《致命的自负》那本书的题目呀。致命的自负指的是什么？都没看吧。建构理性主义是啥东西，哈耶克为什么反对建构理性主义，也应该了解一下吧。
我第一次知道哈耶克应该是在大二大三。当时，在北大上经济学课程中，有一位颇具才华的教授，非常欣赏哈耶克思想，他的课程，与其说是经济学，不如说是哲学课。在他的影响下，我也看了不少哈耶克的著作。著名经济学家杨小凯，也是哈耶克思想的拥护者。但坦率的说，当时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理解。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他思想的理解更为深刻。
很多人对哈耶克的第一印象是马克思主义的死敌，是社会主义的对头。书的题目就是社会主义的谬误…… 这也是很多没读过他书的人形成的错误印象。哈耶克真正的所反对的，不是社会主义本身，而是由思想家哲学家设计完美社会的想法，以及计划经济的理念。所谓“致命的自负”与其说是社会主义的自负，不如说是建构理性主义的自负。
所以，那个读者，其实并没有读懂哈耶克。哈耶克从来就不会认为，完美的制度是可以由人设计出来，也不认为存在一种可以全球普适的宏大设计。
2、
哈耶克对社会主义的批判的着眼点是制度形成的机制，他认为社会制度的形成，应该是一种自发的过程，而不应该是人为刻意设计出的。而当时的苏联式的社会主义制度是由思想家为社会总体设计的一种制度，它不是自发地在一个竞争过程中形成的。
从这个角度看，哈耶克的思想，和邓小平理论 -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摸着石头过河。”“不争论。”“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这些论点 - 非常类似。就是让社会自发，由下而上形成社会制度，用实践检验制度的好坏。
哈耶克绝对不会认为，美国的先贤能设计出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完美制度。也不会认为。一个国家的民主制度应该原封不动推广到其他国家。
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自发的，在竞争过程中形成最适合自己国家自己文化的制度，才是哈耶克主张的。这一点，和我们国家互不干涉内政，尊重不同国家的不同制度，也很类似。
哈耶克心目中的自由社会，制度和秩序应该是自发形成的，而不是少数思想家设计的。
今天的世界，中国十分尊重各国自发形成的制度和秩序，而美国却是拼命的推广自己那套玩意儿，希望美国思想家设计的制度取代世界各国的自发制度。
按哈耶克的标准，今天的中国，才是自由社会的维护者。
3、
哈耶克对自由社会的另一个定义是：自由社会中的制度都是一些游戏规则，人们只对游戏规则是否公正做判断。而非自由社会的特点却规定谁应该是胜者，规定什么应该是社会追求的具体目标。
然而，游戏规则是否公正，这一点很难判断。举个例子，如果人人生而平等是一个公理，那么，有些人出生就含着金钥匙，一生啥都不干也可以穷奢极侈，另一些人出生就在贫民窟，没有任何机会。这个游戏规则公正吗？但如果征收高额遗产税，促进社会公平，这个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公理，又相互矛盾。
如果纯从理性的角度出发，就很难找到所谓的公正的游戏规则。人人生而平等与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就是矛盾的。靠基于理性的法律，无法完全解决问题。
于是，哈耶克提到了道德、习俗和传统。哈耶克认为，道德介于理性和本能之间，而这些道德传统超越了理性的局限。
这也很有趣。中国的文化非常强调道德和传统的作用。儒家一直以来就倡导复古崇周，以德治国。哈耶克认为，道德是超越理性的，道德来源于漫长文化演化过程中形成的习俗和传统，习俗和传统在演化过程中变得根深蒂固，以至于道德成为了一种类似本能的条件反射。
这个观点是不是也让人大跌眼镜？中国文化非常强调传统道德，而传统道德是中国几千年历史形成的。道德是超越理性，高于理性的。我们看到烈士，看到英雄，有些自以为追随西方文化的人，撇撇嘴，说英雄傻，不理性。然而，在哈耶克心中，道德和传统是超越理性的。
在理性无法对游戏规则的公正做出判断时，就要靠道德和传统了。
哈耶克非常强调道德、习俗和传统在塑造社会制度的作用。很显然，他认为不同文化背景，有不同道德习俗和传统，形成不同制度是很正常的。我不认为哈耶克支持存在一种顶层设计出的普世价值，存在一种可以适用在所有国家身上的完美制度。
哈耶克反对苏联式社会主义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苏联式社会主义企图把一套制度强加到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上。但今天，企图把一套制度强加给他人的，是美国，而不是中国！
4、
哈耶克认为，自由社会中的人们，需要对游戏规则是否公平进行判断。然而，社会是否能自发形成一套公平的游戏规则。同时人们有没有能力对这套游戏规则是否公平，形成一致性的判断？
我的看法是，两者都是不一定的。
自然科学的基础，是建立在公理之上。比如，传统几何学是建立在欧几里得的五个公理（公设）之上。然而，在数学家挑战欧几里得第五公设后，发展出了完全独立的非欧几何（双曲几何和黎曼几何）。而黎曼几何又是广义相对论的数学基础之一。
在社会科学领域，所谓的公理遇到的挑战更大，也充满矛盾。如前文提到的，人人生而平等是不是一条公理，私有资产神圣不可侵犯是否也是一条公理？
在不同人对游戏规则是否公平，有完全不同的判断时，就需要一个新的游戏规则，来调和这种不同的判断。西方民主的解决方法就是选票，一切都用投票来解决。然而，与优秀的个体相比，群体的判断真的是更好的吗？
哈耶克认为，在一个自由经济中，只要游戏规则是公平的，所以强制执行游戏规则就会十分有效，输了的人无法不认输，因为市场是只看不见的手，没法与之辩论，也无法抗拒它的惩罚，受罚人也无法责怪任何他人。但社会主义制度却有只看得见的手来执行奖惩，失败者总会有办法找政府，抱怨奖罚不公平，或不合理。
这一点部分正确，西方的选举制度，运用了一套表面上公平的游戏规则，所以不管选上多么不靠谱的人，做出多么不靠谱的事，选民都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之前写过一篇文章，说：“不需为结果负责是西方民主社会最大的优点。”
西方民主的最大优点是“体制无需负责” - 从英国对新冠的应对说起
但这个优点的前提也是，大家认为游戏规则是公平的。一旦人们对投票这个游戏规则也产生质疑，缺乏信任时，又有什么新的游戏规则来解决选举的问题？
今天的美国，这一点已经受到了巨大挑战。如果游戏规则的公平性无法被每个人认可，自由经济也就不复存在了。
5、
哈耶克对计划经济抱有几乎完全否定的态度。他认为在科学技术远没有发达到使中央计划部门可以估计每一个人的需求和每一件商品的供给时，中央计划部门是不可能替所有的人作出“生产什么”和‘消费什么”的正确决策的。
这一点我基本同意，即使物联网、人工智能和大数据在现在的基础上再前进十年二十年，也不可能对每一个人和每一件商品做出完美的计划。
哈耶克认为在人类发展的现阶段和可以预见的将来，只有建立在“个人主义”基础上，基于市场的经济制度才能够解决激励与信息问题。
当然，哈耶克同时也承认，资本主义“盲目生产”所造成的浪费不一定比社会主义“计划失误”所造成的浪费小。同时，他反对“计划”和“市场”两者的混合经济，认为一定会效率低下，除非“计划”是为了加强和改善而不是为了排斥“竞争”。换句话说，如果“计划”是为了加强和改善竞争，哈耶克也不反对“计划”。
哈耶克对“计划和市场”的混合经济的完全否定的。这一点我有些不同意见。
市场经济下，也会出现垄断。有些行业，天生就是自然垄断。对于自然垄断的行业，通过政府干预（计划）来限制垄断又有什么错呢？对垄断的限制，是加强竞争，而不是排斥竞争。同样，对一些新兴产业的和新兴企业的扶持，不也是加强和改善竞争吗？
如果我们放眼全球而不仅仅是一个国家。发达国家以国家为单位对先进技术的垄断，难道不是垄断吗？发达国家的高收入水平，难道不是建立在对技术的垄断基础上的吗？发展中国家通过计划来打破发达国家的垄断，从全球的角度，不是加强和改善竞争吗？
哈耶克认为计划一定会排斥竞争，我不这么认为，计划是可以加强和改善竞争的。中国的产业扶持政策，绝大部分都是为了加强竞争，打破垄断的（特别是打破西方国家对技术的垄断）。
6、
哈耶克认为，个人思想自由，是经济有效率的必要条件。而计划经济，将损害人的自由。对这个观点，我暂时不作评论。
哈耶克还曾写过这样一段话：“不论是谁，一旦掌握了全部经济活动的控制权，也就掌握了我们生存的命脉，从而就有力量决定……我们所追求的其他方面的价值以及替我们安排这些价值的优先顺序，进而让我们相信我们应当为什么样的目标而生活和奋斗。”
然而，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虽然没有计划经济，在实际上，资本的力量，已经用各种手段影响我们。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下，强大的资本也可以让我们相信我们应当为什么样的目标而生活和奋斗。
互联网世界，在这方面表现的更加明显。用大数据分析每一个用户的行为，了解用户的喜好。然后影响用户，设定用户的目标，改变用户的倾向。香车、豪宅、美食、时装、奢侈品，我们所追求种种目标，真的就是我们做为一个人，应该追求的吗？
在美国这样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我们真的拥有选择的自由吗？还是，我们只能在几个差不多的选择中，随便选择一个。
不管怎样，哈耶克认为，制度和秩序应该自发产生，而在竞争中，更优越的制度自然会胜出。
这正是中国所主张的：世界各国都有不同的制度，国家间互不干涉内政，不要干涉他国的制度，让采用各种制度的国家自由发展。让实践检验不同制度究竟哪个更优越。
所以，我认为今天信奉“实践检验真理”的中国才真正遵循了哈耶克的思想；而认为自己的制度体系至高无上，到处干涉他国，强推自己制度的美国才是哈耶克的背叛者。
罗素说：“参差多态，乃幸福本源。”（Diversity is essential to happiness）既然这样，为啥世界上只能有一种制度呢？让各种不同的制度和文化，在地球上自由发展，有什么不好呢？让历史来检验不同制度的优劣吧。
如果我们从全球的视角，从人类的视角，让不同文化背景的国家，采用不同的制度，自由发展，让实践检验制度的优劣。这才真正符合全人类“自由社会”的定义。
把一种制度树立成神圣不可侵犯的真理，强迫所有人都采用自己的制度，把不符合自己制度的国家都打成异端。这不是“自由社会”，这是一神论宗教的传教士！
后面有时间，我再写一篇波普的“开放社会”与中国的改革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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