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花了好多钱，把我培养成“精神病”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

我便是唯一的光”

结婚之前，大花从来都不知道一个正常的家庭应该是什么样子。她拥有的，是吸毒、残疾、家暴的父亲，一心投入事业、十天半个月见不到面的母亲，和剑拔弩张，用吼叫、打架来交流的家庭氛围。

父母生而不养，请一个保姆是他们能想到的最优方案，只要能让大花活下来，有她一口饭吃，就是对得起她。大花一共有过三个保姆，殴打和虐待是她们照顾孩子的方式，日复一日浸满面庞的猩红血液成为大花记忆的主题色。

后来，大花被父母执意送到河北省的一所学校读书，两年的求学生涯，大花恍如身在炼狱。男老师肆意侵犯她的隐私，为奶奶奔丧的行程被屡次隐瞒阻拦，大花的精神状况在反人性的教育环境中彻底崩塌，青春成了一场荒唐的躁狂症养成之旅。

如今，年俞三十岁的大花对生孩子充满抵触，她说，没有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就不要让这个世界再多一个不幸的孩子，和一个无力的人。

以下是大花的讲述：

讲述者｜大花

编辑｜立秋

我说保姆虐待我，妈妈不相信

我爸妈觉得，照顾我是在浪费他们赚钱的时间和精力，所以从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把我丢给保姆，不闻不问，好像每个月打点钱，就能让他们的生而不养变得心安理得。

我有过三个保姆，第一个保姆很好，可是她只照顾了我很短一段时间就回老家结婚去了。第二个保姆来了后，我人生的噩梦也从此开始了。

我小时候特别容易流鼻血，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被她频繁殴打造成的。每次她扇我耳光，或是推我撞到什么东西的时候，我都会流鼻血，她也不管，就继续打，直到我血流满面，她已经无处下手了，就扔给我一个盆，说，“洗，洗完接着打”。

我找妈妈说，“保姆对我不好，虐待我”，可是妈妈不相信，她觉得小孩子调皮捣蛋，被教育是正常的。其实我知道她不愿意辞退这个保姆，是因为她没办法很快地找到另一个人照顾我，她自己也不想浪费时间来照顾我，所以她让我忍忍，理解她和保姆。

后来她还是辞退了这个保姆，因为她发现保姆偷钱，而不是因为对我不好，我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对妈妈有了极大的怨恨。

第三个保姆也不好。当时年纪小，晚上容易睡不着觉，喜欢翻身，弄出一些声音，她就把我赶到平房院子里罚站。那时候还是冬天，大半夜只穿了秋衣秋裤站在室外，我冻得四肢都没有了知觉，鼻涕一条一条地掉到身上，我都不知道当是怎么扛下来的。

我知道没人管，父母只在乎他们的生意，我去告状，他们还会嫌弃我事多，没办法，我就逼着自己承受，然后出现了躁狂和暴力倾向的端倪。

我爸妈是最近几年才知道的，知道后有些后悔，也会道歉，但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还是，“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可是对一个孩子来说，不是只有钱就可以的，他们没有给我除了金钱之外的任何东西，而且如果只是为了抚养我，也根本花不了那么多钱，对他们来说，赚钱更多的还是私欲，我只是一个借口。

从优等生变成野孩子

高中的时候，父母把我送去了河北的一所学校读书，那个学校在省内的名声和衡水差不多，教学模式也一样，无数学生都把进入这里视作对高考的朝圣。

可是进来后我才发现，这里像是一个构建在人间的地狱，生存规则就是用人性去换分数，外界的道德、人情、原则在这里都是失灵的。

刚进去没多久，有一次我在宿舍洗漱完，只穿了一条内裤就出了洗手间，想直接上床休息，只这么一点功夫，我的男班主任就在外面看到了。因为女生宿舍的门上有一个窗户，我们在宿舍洗漱、换衣服、上床睡觉都要在老师的监视下进行，不分男女，一旦学生动作慢了，他们会直接动手。

被他看到后，我的情绪当场就爆发了，钻到被子里大声喊，质问他，然后低头看了一眼，心里想的是“幸好穿内衣了，幸好”。

第二天他就找我谈话，和我说，“你喊什么？你以为谁爱看你啊？”我特别惊愕，一种极大的被侮辱感像凉水浇到头上一样瞬间席卷全身，他用这种极具侮辱性的话语，来回应他侵犯性的行为。

很荒诞的是，这种事明明就是不对的，可是这里的所有人都接受它并且习以为常，一旦我不接受，就是我有问题。

高二的时候，奶奶去世了，上午十点，我的家人就给老师打了电话，但老师是在我上完当天的晚自习后才告诉我，他的原话是，“人已经没了，你就别回去了，你奶奶也会觉得学习更重要的”。我真的特别崩溃，我说我必须得回去，最后就连夜自己坐火车回了天津。

我理解父母的望子成龙，希望我能通过这个学校考上好大学，可是症结在于，他们从小见我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他们完全不熟悉我、不了解我。十几年在北京的学习生活，让我已经习惯了那边素质教育的方式，那些年我连补习班都没上过。在那种充满尊重和自由的学校氛围里，我能在市重点中学进入前几名，当切换成这种军事化管理的极端教育方式后，对我的心态、学习习惯的冲击都是巨大的。

两年之后，我的精神问题更加严重，我彻底不会学习了，什么都听不进去，最后只勉强读了一个三本。

上大学之后，一下子脱离了那样的束缚，我的性格突然变得特别畸形，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一个正常人应该是怎么样子的，我的父母没管过我，管我的保姆和老师也一个比一个奇怪。我的父母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钱，可是我没接受到任何有用的、正常的教育。那个时候，我就去做了很多很“野”的事，比如纹身，去玩各种离经叛道的东西，成为一个“变态”，然后在这样的状态中试着寻找自己。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的人生没有被他们这样对待，哪怕只是错位一步，比如换一个善良的保姆、不送我去那个学校读高中，或者哪怕耐心地听我说完一句话，信任我一点，多陪我一点，我都不会是现在这样子。

交不了的心

我的家庭也算不上体面。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爸爸经常骗我妈妈说他来接我放学，其实是躲在家里吸毒，我一个人在幼儿园等到十点，妈妈才会来接我。回家的时候，我爸爸就躺在胡同的下水道旁边，口吐白沫，失去意识，那时我就会思考，这种情况下，我是应该先给我爸洗澡呢，还是先带他去派出所呢，还是先带他去戒毒中心呢？

作为一个小孩，小时候跑得最勤、最熟悉的地方居然是戒毒中心。

我爸爸因为吸毒变得有些不太正常，有了暴力倾向，力气也变得很大。我上大学的时候他都还会动手打我，我还记得最严重的一次，他把我拎起来摔到防盗门上，我在地上躺了半个小时都起不来，他连理都没理我。

后来他和别人回忆这件事，说，“当时我也害怕，她半天也不动弹，别是摔坏了。”过了半个小时，我好一点之后就动了一下，那个时候他想的是，“能动，还活着，那没事了。”

他打我妈妈的时候更狠，直接拿着菜刀追，所以我一直恨他，巴不得他早点死。

后来有一次，我们又吵了起来，吵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看着我，然后叹了一口气说，“你这脾气跟我一模一样”。那一刻我突然察觉到，我爸爸老了。

从那天开始，我就慢慢释怀了。之后没过多久，爸爸就查出了癌症。

脑海里不再无时无刻想仇恨的时候，就会浮现出很多忘记了很久的回忆。那个时候，我总是回想起一个画面，我爸爸有小儿麻痹，一条腿是瘸的，小时候他送我上学，就会尽量不出现在我的学校或者家长会上，他怕他给我丢人。骑自行车带着我的时候，一定要比所有人骑得都快，就是因为他只有一条腿能使劲，他想让我感觉到，我爸爸没有比别人差很多。

如果不是因为染上毒品导致他性情大变，我想，他原本也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上个月，我爸在天津去世了，头天晚上我在北京得到了病危消息，没走成。因为我的腰伤一直很严重，压迫坐骨神经，医生很难约，正好那时候约到了第二天上午，我就想等看完医生再去天津，没想到最后就差了五分钟，没赶上我爸闭眼。

我一直没有办法迈过这个坎儿，我就觉得从我睁眼开始到见到我爸，有那么多个五分钟可以节省，如果我那天早上不喝咖啡，如果我提前把东西收拾好，如果不加油，反正总会省出五分钟，我可能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五分钟了。

我爸住院的时候，我很想和他谈心，可是到最后也没能开得了这个口。我想和他说，我其实已经不恨他了，我也不会后悔有过他这个爸爸。但是如果下辈子再遇见的话，还是做朋友好了。

老公是我的救赎

我之前做过基因检测，查出来我的身体里有一种稀有基因，导致不易抑郁。虽然我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精神状况一直很差，但都没有抑郁，但是我的躁狂症很严重，一辈子都解决不了的那种程度，所以我之前一直对家庭和亲密关系没有任何期待。

可能是老天觉得我之前的二十多年过得太苦了，想给我一些补偿，让我遇到了我老公。

刚跟他认识的时候，我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发飙，砸东西，跟自己动手也跟别人动手，一般人谈恋爱，看到我这种状况，应该都不会想要继续接触下去。但是他就陪着我慢慢熬过来，一直也没放弃我，到现在，他已经找到了能让我平静下来的办法。因为他的安抚，加上生活整体好了起来，现在我发作的频率也减少了很多。

还有他的家庭，这其实是一个很正常很正常的家庭，但是对我来说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我第一次看到他们一起坐在客厅，边看电视边聊天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从来都没有在家里有过这样心平气和的聊天。过年的时候，初一早上起来要先给爸妈鞠躬拜年，或者磕头，这都是我跟他在一起之后，才知道原来正常的家庭是这样的，这一切都让我觉得特别神奇，不可思议。

我对家庭环境的要求有些奇怪和苛刻，因为一直以来的居无定所，很渴望归属感，我特别家里讨厌出现一切类似出租屋的元素，尤其是塑料袋。他的父母非常尊重我，有一次我公公来我家，买了一兜花生米想喝酒，我婆婆都会因为这个事说我公公，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塑料袋去掉，把食物放在坛子里，也会为此而不高兴，我就觉得他们全家都太好太好了。

我曾经很抵触生孩子，我觉得如果父母没有做好准备，那他们的孩子来这个世界上都是要受苦的。高中的时候，学校大部分的同学都是农民的孩子，家境不好，他们只能靠读书改变命运，所以会疯狂学习，几乎不休息。就像我的同桌，每次出成绩的时候他都会哭，他说，“你天天睡觉，我没见过你学习，为什么你的排名会比我靠前”，他就接受不了这件事。

我感到特别悲凉，因为有的人真的不适合读书，他可能有更擅长的事可以做，但是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很难有其它的渠道可以让他去发现这个事，尤其是我们普通人，一生只能靠一张成绩单。我也会因此去思考，我改变不了这个社会，那么如果我有孩子的话，应该我怎么去避掉这些事，我希望可以在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后，再去考虑下一代的问题，而不是让他成为第二个我，活得这么糟糕。

后来又有要孩子的念头，是在我爸爸去世之后，我突然觉得，还是要有一个孩子，不能那么自私，至少为了我老公以后能有人陪伴。至于抚育孩子，我期待着这能是一个治愈的过程。

本文为真实故事，为保护受访者隐私，大花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