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贾樟柯新片海外上映，一中国女生质问：你为什么这样拍上海

2010年9月的一天，中国电影导演贾樟柯的新作《海上传奇》(I wish I knew)，在加拿大多伦多国际电影节进行放映。

《海上传奇》

作为享誉世界的国际知名导演，贾樟柯这部以上海为主题的纪录片，吸引了当地很多观众前来观看。然而，令贾导没有想到的是，在影片放映结束后，现场一位看上去20岁左右的年轻中国女生，向自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拍这样脏兮兮的上海？”

对此，贾樟柯进行了解释。可再次让他措手不及的是，那位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女孩子，突然变得愤怒起来，用激动的语气继续质问他。

见惯大场面的贾导，也不禁被对方扰乱了心绪。他继续回应后，那个女的陷入了沉默。

突然，她发出轻蔑的一笑，说了一句令贾樟柯惊讶不已的话。用贾导自己的说法，当时“我被她的话惊成了傻子”……

小城走出的世界名导

2010年这年，贾樟柯40岁。对电影导演来说，这个年龄还很年轻。然而，此时的贾樟柯，已经成名很多年了。

1970年5月24日，贾樟柯出生在山西汾阳。那里是一个小县城，很长时间里，连火车都不通。

上学的时候，贾樟柯并非品学兼优，相反，他认识不少混混学生，还和他们成了结拜兄弟。等初中毕业后，贾樟柯逐渐发现，身边很多朋友慢慢变成了流氓和小偷。

有一次，贾樟柯和一个朋友去看电影。对方起身去厕所后，半天都没有回来。一直等不着人的他，便急忙寻找。

经过一番询问，贾樟柯这才得知，那个朋友因为抢了一个女人的手表，刚刚被抓走。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贾樟柯逐渐萌生了离开汾阳的想法。

中学时的贾樟柯（右三）

早几年前，刚学会骑自行车的贾樟柯，便约同学骑车去到另一座县城孝义，去看那里的火车。这些读初一的孩子，在铁轨旁等啊等，终于看到一列拉煤的火车缓缓经过。

终于，同很多同龄人一样，贾樟柯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高考。不幸的是，他落榜了。

高考失利后，父亲送他去省城太原学美术。在太原的那段日子里，贾樟柯住在郊区，他白天画画，晚上写小说，很有些文艺青年的韵味。

有一天，无聊的贾樟柯前往附近一家电影院，看了陈凯歌导演的《黄土地》。这部描述陕北农村生活的影片，让这个年轻人想到自己的家乡汾阳，有一种被猝然击中的感觉。

就这样，贾樟柯有了一个导演梦。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连考三年，终于在1993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电影理论专业。

进入北电的大门后，贾樟柯组织起一个“青年电影实验小组”，投身电影实践。1994年冬天，他导演的剧情片《小山回家》，获得香港国际影片展短片竞赛单元最佳故事片奖。

对于一名在校生来说，这样的荣誉已经是很高的肯定。在此基础上，贾樟柯再接再厉。1998年2月，他自编自导的《小武》，一举拿下第4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亚洲电影促进联盟奖和沃尔福冈·施多德奖，又在同年9月赢得第3届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奖。

《小武》

《小武》以贾樟柯家乡汾阳为背景，描摹出青年扒手小武在友情、爱情和亲情各方面的遭遇，展现出一个生动而真实的小县城边缘人的形象。

虽然拍摄这部电影只用了21天时间，成本也只有30万元，但它散发出的独特魅力，在世界影坛掀起了波澜。法国《电影手册》评论到，《小武》摆脱了中国电影的常规，是标志着中国电影复兴与活力的影片。

《小武》大放异彩后，贾樟柯在后来的几年里又拍了《站台》和《任逍遥》，都取得了不错的反响。这三部长片，也被称为贾导的“故乡三部曲”。

2006年，36岁的贾樟柯推出新作《三峡好人》，一举获得第63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标志着他已经成为世界范围内的杰出导演。不仅如此，这部讲述时代变迁的作品，也让他在国内声名大振。

接下来的几年里，贾樟柯继续拍摄了一系列优秀作品。2010年5月，他执导的纪录片《海上传奇》入围第63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成为首部入围这一单元的中国纪录片。

多伦多电影节放映新片 遭遇“爱国者”

2010年9月9日，第35届多伦多国际电影节开幕，《海上传奇》入围备受瞩目的“大师”单元。

《海上传奇》讲述了自19世纪中叶上海开埠后，发生的各种传奇故事与悲喜人生。影片对陈丹青、杜美如（杜月笙之女）、侯孝贤、韩寒等18位与新旧上海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物进行采访，讲述关于这座东方魔都的记忆与羁绊。

电影节对这部纪录片给出的评语为：“《海上传奇》由当今世界最年轻的电影大师贾樟柯所执导，受托于2010年上海世界博览会，此部关于上海的纪录片，通过连串访问及城市景观的描绘，书写出不断演变的现代中国历史篇章。”

贾樟柯

作为影片导演的贾樟柯，则表示自己是带着摄影机来到上海，捕捉那些曾生活在这个城市，后来却离开前往台湾或香港的上海人；上海几乎与现代中国的历史密不可分，很多重大事件的发生，也都影响到了上海人的命运，以及这个城市的生活。

他指出，当自己与影片中的人物面对面，听他们冷静地述说着令人动容的往事时，才突然明白用摄影机捕捉的，其实是这些人眼中，一个闪亮自由的梦。

在后来的一篇文章里，贾樟柯记叙了当年这趟多伦多之行。他说自己虽然去了很多次多伦多，但对这座城市还是很陌生，“可一到唐人街就不同了，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家茶楼酒肆，也能和服务生用广东话瞎聊几句”。

在当地的唐人街里，很多都是老年面孔。那么，年轻人都在哪里呢？“年轻人正在积极地融入当地社会。在多伦多电影节新开的电影院里，我遇到的国人几乎都是‘新新人类’，他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涌到电影院，单从衣着面貌很难判断他们是中国青年还是日韩后裔，很难看出他们就是唐人街里那些拎着菜篮子的老人的下一代。”

唐人街

在《海上传奇》放映的那天，贾樟柯早早便去了电影院。轮到这位世界著名导演上台时，他向现场的观众介绍起自己这部新片。

面对台下满满的观众，贾樟柯颇感得意。他们一半是亚洲面孔，一半是西方长相，正呈现了多伦多这座移民城市的特点。

贾樟柯告诉大家，这是一个由私人讲述构筑成的城市记忆，片中有很多采访，自己找到了那些历史事件的当事人，去聆听他们生命经验中的细节，从而理解历史。对自己来说，没有细节的历史，是抽象的。

电影节方面给贾导安排的翻译，是一位在天津出生的女孩。她8岁来到加拿大，在这里长大。虽然女孩的汉语口语非常熟练，但面对贾樟柯“没有细节的历史是抽象的”这句话，她一时找不到恰当的措辞，就翻译成了“历史是模糊的”。

此时，令贾樟柯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台下一位不超过25岁的中国女生，突然站起来打断了他的发言，大声说道：“翻译在篡改导演的讲话！”

现场顿时一片寂静，人们被眼前这一幕搞懵了。接着，那位中国女生用英语讲述起来。她说，导演说历史是抽象的，而翻译却故意翻译成历史是模糊的，让西方观众以为中国不重视历史，什么都是模糊的，这是别有用心地抹黑中国！

听了这话，贾樟柯愣在了原地。他一下子想不明白，“抽象”和“模糊”具体有哪些区别。与此同时，他还在想另一个问题：一个翻译上的错误，是不是有必要上纲上线说成故意抹黑中国。

贾樟柯

就在贾导发懵之时，主持人换了一个话题，让他得以继续介绍电影。可这还没完，过了一会儿，当贾樟柯走下舞台时，那个女的又突然拉住他，语气激动地说：“你的翻译是不是台湾人？看样子应该是台湾人，她在故意歪曲你的话，她在抹黑中国，她应该是‘台独分子’。”

“不，她是天津人。”贾樟柯明确告诉她。

只见那女的愣了一下，又跑到附近的新华社记者那里，对着摄影机说道：“刚才那个翻译歪曲导演的话，她在西方人面前讲中国人不尊敬历史，中国的历史是模糊的，你们一定要把这个事情揭露出来。”

此时的贾樟柯，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那个女生进行表演。

然而，此时的贾樟柯还不知道，当天晚上《海上传奇》正式放映的时候，他还会遇到另一位“爱国者”。

晚上电影放映前，一位90多岁的上海老奶奶来到现场。听人说，她1949年离开上海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等放映结束后，家人又将她用轮椅推走。

而就在电影放映结束后，现场一位看上去怯生生的20岁左右的女生，向贾樟柯问道：“导演，我想问你一个会让你不愉快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拍这样脏兮兮的上海，拍这些有政治色彩的人，给西方人看吗？”

面对这个问题，贾樟柯向她解释道：“我在拍上海的某个侧面。上海除了浦东、淮河路之外，还有苏州河两岸密集的工业区，还有南市那些狭小的弄堂。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上海就是这个样子。”

《海上传奇》剧照

出乎贾导意料的是，那个女的听完后，突然变得愤怒起来。她用质问的语气，接着问道：“那你有没有考虑，你的电影被外国人看到，会影响他们对上海、对中国的印象，甚至会影响外国人对中国投资的信心？”

看到对方这样，一向沉稳淡定的贾樟柯也沉不住气了：“想那么多外国人干嘛？就为了那些投资，为了外国人怎么看中国，我们就忽视一种真实的存在吗？中国十三亿人口中，有很多人依旧生活在贫穷的环境中，难道我们可以无视吗？”

那女的听完，陷入了沉默。可很快，她朝贾樟柯轻蔑地一笑，这样说道：“是啊！为了祖国的尊严，我们当然不应该描述那些人的情况。”

“我被她的话惊成了傻子”，贾樟柯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感受。“我突然发现了这些‘爱国主义者’的逻辑。他们所谓的‘爱国主义’，就是基于那些虚幻的国家意识，而忽略活生生人的命运，这其实是畸形的爱国主义。”

“脱离人本主义的‘爱国主义’是可怕的。如果集体回避我们的社会问题，如果我们的文化没有能力反映我们生存中的真实困境，未来会怎么样呢？”在那篇文章的最后，贾樟柯这样写道。

几年之后，贾樟柯再次带着自己的新作前往多伦多。这一次，一位中国留学生又站出来，对他进行质问乃至指责：“你为什么只拍穷乡僻壤？离了煤矿你会死？”

经历这些事后，贾樟柯开始意识到，自己从影这么多年了，经历了好几代人，可他们的思维方式依然没有改变。

贾导说，自己刚开始拍电影的时候，怀着巨大的激情，觉得电影可以改变世界；可现在，他觉得这种改变，太慢了……

几年后，贾樟柯离开了先前居住的大城市，回到了家乡汾阳。他开了一家私厨馆，每天下午的时候，就坐在二楼晒太阳、抽雪茄，还有写作。

贾樟柯在自己的饭馆

在沃尔特·塞勒斯拍的纪录片《汾阳小子贾樟柯》里，这位世界名导已经在考虑，自己还要不要继续拍电影。

他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有些沮丧地说道：“我没法在这个行业里面做了，空间太小，想彻底离开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