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版的《二泉映月》
2021年,我在武汉、广州、西安等地流浪。
那天,母亲发来微信说,父亲得了血管瘤,连住院费都筹不起来,问我有没有。我说没有,去问下阿友。母亲说,早问过了,他电话都不接,人也找不到。家里却先造房子,不还钱。
我听了心里翻江倒海。
10年前,同乡阿方向我借5万块钱,说过段时间就还给我。我自己也没有,还是先从别人那里借的,10年来帮他还的利息都已超过了本金。可他至今连本金都未还我,却先造房子。
当年,我是乡亲们眼里较有前途的后生,借钱还是比较容易的;现在,我落魄了,就很难借到钱了。
母亲说到父亲的病情,在电话那头呜咽起来。那哭声,仿佛父亲拉二胡一样。
我很小的时候,经常看见父亲拉二胡,我听不懂却仍然会听。父亲说,他的二胡是他一个远房哥哥教的,他哥哥40多年前入伍到东北,在副军职的岗位上退下来后,在无锡一个军人干休所疗养。其间,再也没有回到过家乡,不知道为什么。
1997年12月,我参军到了徐州,父亲叫我抽空去看望他哥哥。那时我作为一名列兵,不仅前程一片茫然,在严格而寂寞的军营里,孤独和绝望也如影随形。正是父亲的这位哥哥,一次次写信或打电话,鼓励我克服困难,走出心情的低谷。他还多次让我介绍故乡的奇闻趣事,并让我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多拍些家乡的照片寄去。
这样交流一年后,这位远亲邀请我去无锡游玩,我一口答应了。我对无锡的民间艺人阿炳神往已久,非常渴望能去实地感受一下他当年的音乐人生。
很快我就去了无锡,见到了远亲,第一次领略到灵山大佛的雄姿,品尝到糖醋排骨的美味,无锡的这两张名片经由他的书信和电话,早已了然我心。但让我疑惑的是,远亲坚持不带我去锡惠公园的山泉(世称“天下第二泉”)边感受阿炳当年的创作状态。失望之余,我立马缩短行程,匆匆赶回部队,不想再与这位远亲联系。
两年后我考上北京的一所军校,这才想起来应该给远亲打个电话。如果没有他当年的鼓励,我也不可能考上军校,况且他没带我去天下第二泉,想来应该有他的苦衷,我何苦至今还为此事耿耿于怀呢?
然而,阿姨告诉我,远亲已于半年前因肝癌去世。阿姨说,远亲在和我交流的日子里,就已经得知自己患病的事,但他坦然面对、淡然处之。他生前很喜欢听《二泉映月》,自己也经常拉这首曲子。他在弥留之际,仍惦记着给我写信。他之所以40多年从未回家,是因为在那个特殊年代,他的父母家人与家族亲戚之间的情感纠葛,让他的内心受到了伤害。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一曲凄婉动人的《二泉映月》,一位阔别故乡40多年的老人,本来风马牛不相及,只因为故事发生在同一个城市,因为一份埋藏在心中40多年的情感,它们之间建立起了某种神秘的联系。很长一段时间,我心头一直浮现着老人的面影,并因此隐隐作痛。为什么当年未能体察到老人的思乡之情?为什么没有听从他的嘱咐寄一些故乡的照片给他?我欠老人一份情,欠无锡一份情。
我由远亲想到《二泉映月》的演奏者阿炳。阿炳是无锡乃至江苏的一张文化名片,十五六岁时已是无锡道教界的出色乐师,34岁那年双目失明,因生计所迫,流落街头,卖艺为生。《二泉映月》是阿炳的传世名作,他以锡惠山泉为乐曲命名,不但将人引入泉清月冷、夜阑人静的意境,全曲听毕后,更如见其人——一个顽强刚直的盲艺人向世人倾吐他坎坷的一生。
只要约略听过《二泉映月》的人就能知道,这首曲子像是演奏者对一段悲怆往事的追忆,又像是对现世人生艰辛困苦的倾诉。阿炳在演奏中常常运用绰注,使音乐略带几分悲恻,让人一闻而知,这是一位饱尝人间痛苦和辛酸的盲艺人的感情流露。
可以想见,远亲当年不敢带我去阿炳流浪过的桥头看看,不敢在我面前拉或听《二泉映月》,是因为他在异乡生活了几十年,心头承载着像阿炳一样的人生,他的心随着乡愁随着时代在异乡流浪。
区别只是,阿炳能通过演奏《二泉映月》宣泄自己的情感,凄清婉转又入木三分,无意却又偏偏能感天地情怀、触人生悲喜。
而我的远房亲戚,他的晚年情感无从寄托、乡愁难以解脱,又无法达到阿炳那样的演奏水平和艺术修养,不仅不能排遣内心的乡愁和苦闷,反而会因此勾起心头的无限痛楚。他的这种痛楚,在经过半生的戎马生涯后,开始在他心头灼烧,这股火焰使他无法入眠,最后他终于找到了我这个来自故乡的年轻小辈,希望能寄托情怀。可惜年少的我,作为一名听者,却未能用心去聆听和品味。
远亲的人生如同阿炳的《二泉映月》,它不是拉给所有的人听的,不论穷达贫富、高低贵贱——太年轻的心无法听懂,因为人生的阅历不够;太浮躁的心也无法听懂,因为无法投入细腻的情感。
它是喜欢深情回忆、懂得品味生活的人才配听的。阿炳的乐曲即为远亲人生之折射,即使你背负着无法忍受的经历或者痛苦,即使你心中燃着怎样的熊熊烈火, 掀起怎样的狂涛巨浪,其表现形式也不是大喊、大哭、发疯、狂笑,而是静静端坐和聆听。
这些年,我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尝遍人生百味,历尽生命劫数。甚至那天在孤寒的流浪途中,惊闻了父亲患病的消息,经受了遇人不淑的打击,我都没有掉眼泪。
我只是看到了,远亲的人生有着阿炳的影子,自己的人生有着远亲的影子。父亲一直告诉我,人生其实只是一种信仰和习惯。我们因为对《二泉映月》虔诚,所以常常是跪着听的,然而对于人生,我们需要保持站立的姿势,当这种姿势成为一种习惯,就再也没有什么会把你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