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边刚:克苏鲁「无以名状」的难题,就用演技与光影来回答
一切发生在远古之时,属于众多妖异神祇与种族的时代。祂们有些来自宇宙远处,有些则源于另一维度,彼此有着复杂的关系。
彼时,人类尚未诞生,就算诞生以后,对祂们来说,也不过是如同蝼蚁般的存在。对人类而言,光是祂们的形象或声音,便远远超过可以负荷及理解的程度,因此成为所谓「无以名状」的存在——既无法保有理性好好道出,也没有词汇得以形容。
你以为祂们以折磨人类为乐,但事实上,祂们只是存在或沉眠着,那一切的恐惧,往往只是人类无意间窥得与祂们有关的事,在难以承受的情况下,因而丧失神智,仿佛把灵魂给抛进了无止无尽的黑暗虚空。
如何在漫画与影视作品中呈现克苏鲁的「无以名状」?
由H.P.洛夫克拉夫特(HP Lovecraft)开创的「克苏鲁神话」(Cthulhu Mythos)故事体系,大概就是这种方向的作品,多年来,它吸引无数的创作者投入这个体系之中,打造出属于自己的作品,试图名列神话的记录者之一。
在文学方面,欧美的史蒂芬金(Stephen King)、尼尔盖曼(Neil Gaiman)与日本的小林泰三,都曾写过精采的相关作品。至于电影,除了约翰卡本特(John Carpenter)的《战栗黑洞》(In the Mouth of Madness)这类恐怖片外,甚至就连吉勒摩戴托罗(Guillermo del Toro)的《水底情深》(The Shape of Water)与《环太平洋》(Pacific Rim),也暗藏了相关元素在内。
而在漫画这边,代表作为《守护者》(Watchmen)与《V怪客》(V for Vendetta)的艾伦摩尔(Alan Moore),也曾推出数部以克苏鲁神话为主题的作品,而诸星大二郎的《栞与纸鱼子》,还有曾改编为电影《怪谈比留子》(ヒルコ/妖怪ハンター)的《妖怪猎人》,也是与此有关的知名漫画。
以上这些作品,都是创作者根据相关元素自行创作的故事,因此也让克苏鲁神话无以名状、难以视觉化的特色,变得相对比较好处理一些。而相较于这些创作,反倒是直接改编自洛夫克拉夫特小说的作品,总会在表现出无以名状时,让无以名状变得不再无以名状,是以也比较少出现足够成功的作品。
如果要提到比较出色的,以近年的作品来说,大概就是以现代家庭问题作为全新切入点,成功另辟蹊径的电影《星之彩》(Color Out of Space),以及Netflix影集《吉勒摩.戴托罗之珍奇柜》(Guillermo del Toro's Cabinet of Curiosities)里的其中两集而已。
而在直接改编自洛夫克拉夫特小说的漫画中,最成功的一名创作者,则肯定非田边刚莫属。
从海外逆向红回日本的「克苏鲁漫画家」
从2004年的短篇〈外来者〉(アウトサイダー,暂译)开始,田边刚陆续推出《魔犬》、《星之彩》(异世界の色彩)、《暗黑崇魔》(暗に这う者,暂译)、《疯狂山脉》(狂気の山脉にて)、《超越时间之影》(时を超える影)、《克苏鲁的呼唤》(クトゥルフの呼び声)、《印斯茅斯之影》(インスマスの影)、《敦威治怪谈》(ダニッチの怪,暂译)等作品,就此成为最具代表性的相关漫画家。
有趣的是,虽然这些漫画都先在日本当地推出,但却与大多数的日本漫画不同,反倒是先在欧美市场获得成功,并拿下数座大奖后,才以较为罕见的方式,从欧美等地逆向红回日本。
在他笔下,洛夫克拉夫特小说里的阴郁感被描绘得活灵活现,以仿佛足以入骨的深重线条,不时带来如同版画般的效果,让漫画主角的黑暗未来,就像被重重刻在命运里无从违逆,使画技本身便成为故事不可或缺的气氛来源,并具有令人瞠目结舌的细腻程度,令人不禁屡屡停下,仔细欣赏画中的每个细节,因此也让书中的奇诡世界,显得更加栩栩如生。
然而,田边刚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又是如何将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调整为更适合现代读者的模样,并将所谓的「无以名状」成功视觉化,使其作品广受克苏鲁神话支持者的爱载?
随着他因《印斯茅斯之影》中文版的推出,而于前阵子造访台湾,我们也总算有了与他当面聊聊这一切的机会。
一切的起源不是恐怖,而是心境上的共鸣
2002年,刚踏入漫画圈不久的田边刚,推出了一篇名为〈26个男人和1个女孩〉(二十六人の男と一人の少女)的短篇漫画。有趣的是,这篇作品的原著是俄国文学大师高尔基(Maxim Gorky)的小说,无论从怎样的角度来看,对于一名新人来说,会挑选如此文学的题材加以改编,显然是个很不寻常的抉择。
「从目的性来看,这篇漫画其实比较像是一个训练用的课题。」田边刚表示,自己其实是比较少看小说的人,最喜欢的漫画家则是水木茂与永井豪等人,尤其是与妖怪及恶魔有关的题材。但除了这些作品外,他也同时大量阅读各式各样的漫画。
然而,他当时的责编却认为,田边刚实在看了太多缺乏特色的作品,甚至还在创作上受到影响,因此建议他应该要多读一些真正的好作品,不要只是随波逐流,而是要画出魅力可以跨越时代的漫画。于是,编辑建议他从文学名著里挑选改编题材,作为磨练与学习的方式,这才使〈26个男人和1个女孩〉因此而生。
后来有段时间,田边刚认为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不顺遂,总希望自己能逃进虚构世界,化身为骇人怪物,以如同反派的姿态,过着可以破坏一切,完全不受束缚的生活。于是,他询问责编是否有什么怪物类型的小说可读,而且结局最好还要是负面的那种,结果则使他与洛夫克拉夫特就此相遇。
在读过小说后,田边刚被其中那些未知的恐惧、神秘的世界观、辽阔宇宙的骇人,以及无以名状的存在所深深吸引,使他虽然曾一度考虑过是否要改编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小说,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洛夫克拉夫特。而他之所以会做出这个选择,与〈外来者〉这则短篇可说是息息相关。
基本上,〈外来者〉的情节并非那种怪物肆虐的作品,虽然故事里确实有人类因怪物出现而窜逃的桥段,但追根究柢,一切其实更像是一种无心之过,最后则在真相揭晓之际,除了为读者带来一定程度的惊愕感之外,更也同时透出一股独特的悲伤及孤寂氛围。「〈外来者〉非常符合我当时的心境,」田边刚表示。「让我觉得或许可以尝试改编这篇小说,这才成为了一切的起源。」
在忠于原著的情况下,搭建专属于漫画的结构
从现在的角度来看,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在节奏上显得稍微缓慢,再加上故事往往较为静态,有许多地方都是在描述主角的内心想法,又或者是调查到的文献记录,因此也与一般日本漫画的走向颇为不同。
然而,田边刚的相关作品,却往往能在十分忠于原著的情况下,添加许多专属于漫画的娱乐效果,甚至在情节的发展脉络上,还有种比原著更清晰好读的感觉。在改编的过程中,他又是如何处理这些环节的呢?
田边刚回答,他在看原著时,会先针对情节做出一定程度的整理。「不过,」他说。「我这个人有时会想太多,所以在整理过后,则会先给责编看过,然后双方再一面讨论一面修改,有时甚至会修改到三版以上。全是因为有责编帮忙,才能使故事脉络变得更加清晰。」
如果以〈外来者〉举例,那篇小说在结局时有个意想不到的翻转,而他在这个部分,便选择打从一开始就将读者置于主角的观点里,慢慢推展整个故事,最后才让看似很难用视觉化呈现的情节,得以用漫画的形式与节奏加以呈现。
而在事前的整理过程中,田边刚则会以故事的发展作为主要考量,并不会在一开始便精密计算总共要连载多少话,或是要出几本单行本什么的。
但他也补充,由于这些作品都是在月刊上连载,所以他也很清楚大概多少份量可以集结成一本单行本。因此他的作法,则是会在连载到一定程度以后时,视当时的情况来调整故事高潮的篇幅,借此抓出正好可以凑成完整单行本的份量。
至于在聊到画风时,田边刚则表示,在他刚踏入漫画界,甚至是画〈外来者〉的时候,自己的画风确实有被过去接触到的漫画所影响。
但随着经验的累积,以及看过的电影与动画越来越多,进而也使他从中学到更多元的表现方式,同时也更能配合读者喜好及作品需求,呈现出不同的趣味,因此也造成了他画风的调整与改变。
此外,在事前整理的阶段,他也会在阅读原著的过程中,思考是否要以什么特殊方式来达成效果。「这就跟装修房子一样,在动工前就要思考哪些位置到时要摆放哪些家具。
这些地方要用电脑绘图来强调效果吗?如果需要用到一些特殊的呈现方式,又要参考与收集哪些资料呢?像是这些部分,都是我在整理原著内容时,便会加以考虑的事。」
克苏鲁「无以名状」的难题,就用「演技」与「光影」来作答
在聊到田边刚的最新中文版漫画《印斯茅斯之影》时,他表示这篇小说是最能展现洛夫克拉夫特笔下世界观与风格的作品。像是主角内心的孤独感,在事件过程中的心情写照,甚至是洛夫克拉夫特以白人为尊的种族观点,都在这篇小说里有相当清楚的表现。
而他在读原著时,则觉得这则故事的发展,有许多地方都是在描述主角脑中的思绪,最后也导致这些部分比较难被视觉化,使他花了一番功夫思索过后,才总算想出比较适切的处理方式。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印斯茅斯之影》里,故事在符合原著的基础上,被增添入了一些具有动作追逐色彩的特质。
「其实就这些动作场面来说,在日本漫画里已经算是非常低调的呈现方式,至少比起大多数以打斗为主的漫画而言,真的算是还好而已。」他进一步表示,由于他想在尽量在符合原著氛围的情况下,带来一点动作风格的娱乐性,因此也下了不少功夫来处理这部份的拿捏,甚至还参考了一些好莱坞电影的作法。
像是在《印斯茅斯之影》的后半段里,他便由于想呈现较为震撼的效果,让故事有迎来高潮的感觉,因此刻意以连续四个跨页的手法来处理。而在绘制这类跨页场面时,他也会尽量留意主角当下的视角,搭配角色的身高来绘制,借此为读者带来更强的代入感。
有趣的是,《印斯茅斯之影》里的那一段动作追逐戏,其实已经算是田边刚改编幅度最大的一次表现。而在这些年来的相关作品里,他是否又曾想过要抛开原著情节,按照自己的想法肆意改编呢?「当然有。」他说。「像是〈外来者〉时,我就曾想加入自己的更多想法,不过后来则被当时的责编劝告,最好还是要在冷静思考以后,再决定是不是要这么做。」
田边刚进一步说明,像是《印斯茅斯之影》,其实在主题上与〈外来者〉有不少重叠之处,其中包含了许多洛夫克拉夫特一贯的特色及主题。而在考虑到这点后,由于这些漫画毕竟是改编作品,所以也使他认为,还是得在这些部分保留故事原貌,尽量不做出过度改动,才能好好展现出原本的主题所在。
现正连载中,以及未来的可能性之一
田边刚目前正在连载的作品名为《幻梦境相关短篇》(ショートストーリーズ‧アバウト‧ドリームランド),打算以兰道夫卡特(Randolph Carter)这个角色作为主角,描绘一系列以「幻梦境」这个神秘世界作为背景的故事,并以〈瑟勒斐斯〉(レファイス)这则短篇作为开头之作。
有趣的是,〈瑟勒斐斯〉其实是篇有点像游记散文的小说,并没有太多故事性可言,主要是在描绘幻梦境里的一些景色与地点,是一则让人很难想像会被画成漫画的故事。
「其实我想画〈瑟勒斐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其中的神秘感相当吸引我,也让我很想知道这篇小说被改编成漫画以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田边刚说。「再加上原著算是开放式结局,让人无法确定幻梦境是否真实存在,又或者只是主角脑中的幻想,所以也让这则故事显得更加有趣。」
那么,除了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小说外,田边刚是否还有其它想改编成漫画的作品呢?「有的,《方丈记》就是我挺想画的作品。」《方丈记》是一本镰仓时代的文学作品,由鸭长明所著,与吉田兼好的《徒然草》和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合称为日本三大随笔,同样是一本比较不具故事性质的书。「在《方丈记》中,作者有描述到一些当时发生的灾害,例如饥荒或地震之类的,这些部分是我有点想挑战看看的地方。」田边刚说。
后来他进一步解释,其实《方丈记》这个答案,有点像是突然在他脑海中蹦出来的,虽然内容没有明确的故事存在,但要是能透过类似《超越时间之影》的设定,让现代人的意识穿越到镰仓时代,并以现代知识来面对那些天灾,应该会是挺有意思的题材。
「不过说是这么说,」他又笑着补充。「目前还是先打算集中在改编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上头就是了。」
除了漫画与小说之外,还有电影、游戏与模型
在田边刚的作品中,我们常常会看到一些电影感十足的分镜与呈现方式。
举例来说,像是《疯狂山脉》的开头,他便用了连续三个跨页,以像是把镜头越拉越远的手法,呈现出就像是在看IMAX电影的震撼感,接着则以第四个跨页,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上单独放上书名,正如同许多经典的电影片头那样。
因此,在前面便曾提过,自己曾藉由电影学习更多表现手法的田边刚,又有哪些欣赏的电影及导演呢?「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与雷利史考特(Ridley Scott)的电影都对我有不小影响。」他表示,自己时常希望能把电影带给他的感受,给转译为漫画的表现手法,使读者也能体会到类似感觉。
而在提及自己喜欢的电影时,他则表示每个时期都会有不太一样的变化。以近年来说,他很喜欢陶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执导,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主演的《小丑》(Joker)。
但要说到他的最爱,还是当属从中学开始便特别喜爱的恐怖电影,例如约翰卡本特的《突变第三型》(The Thing)就是他一直以来都相当喜欢的作品,而「养鬼吃人」(Hellraiser)系列的神秘世界观,也让他深感着迷不已。
至于在与克苏鲁神话有关的其它类型创作中,他则表示非常喜欢像《克苏鲁的呼唤》(Call of Cthulhu)这类电玩游戏,至于受到欢迎的相关桌游,则是因为得凑齐一群朋友才比较玩得起来,对于他的漫画家生活型态来说是一个不小的障碍,因此至今仍未接触。
不过,他也确实收集了不少克苏鲁神话的相关公仔与模型,会去像是Wonder Festival这类大型模型展,找寻一些个人创作及贩售的相关模型收藏,而且通常比较喜欢写实一点的风格,而非可爱路线的作品。
或许无以名状的,不只是邪神与怪物
在短短的采访时间里,田边刚给人的印象其实十分有趣。虽然他的漫画总透着一股强烈的阴郁气息,会让人怀疑他的个性可能也较为严肃认真。然而,他给人的感觉却正好完全相反,不仅亲切好相处,甚至还透着一股微妙的孩子气,比起通常日本人给人的印象来说,显得更不拘小节。
甚至,就连他帮访问者与工作人员签绘时,也未必会把书给好好安放在桌面上,而是以单手捧起书来,用如同孩子涂鸦或素描的模样,先叫大家继续聊天不要理他,却又在一面签绘时,一面听着大家的对话,不时天外飞来一语,就是忍不住想一起聊天地边说边画,就这么为大家留下极具魅力的签绘图样。
而他那副怡然自得,有时甚至还显得无拘无束的模样,也让人在回想起上面的访谈内容时,忍不住感到有些微妙的落差。
他曾为生活的不顺遂与焦虑所苦,因此想化身为反派怪物般的存在,将难以言说的烦躁及愤慨给发泄出来,因而使他遇上了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并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
所以,就某些层面来说,那些他并未在访谈里仔细言明的情绪,是否在他将洛夫克拉夫特笔下那些无以名状的存在,具体化为一本本一篇篇一格格的漫画过程时,也就这么被悄悄置入其中,因而使他寻得了一定程度的释放之道,这才变成(或变回)在访谈过程里,那个如今已看不出焦虑与愤怒的自在模样?
透过运用光影的手法,田边刚成功描绘出了传说中的无以名状。但无以名状的,未必仅限于那些邪神与怪物,同时更包含了隐藏在我们心中,那些在某一段生命时日里,就是不知该如何形容及抒发的复杂情绪。像是这样一种的无可名状,是否也有可能藏在田边刚的画格里,那些光影交错的幽微之处呢?
或许答案,就藏在那些书页里,只待你沉浸其中,然后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