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年后还是看不懂《魔法公主》? 让宫﨑骏与生物学家回答你

《魔法公主》被视为宫﨑骏退休作的最主要原因之一，并非因为他本人的退休宣言，而是因为这部电影塞进了大量的资讯，远比他过去的电影更加深奥。《魔法公主》并非诘屈聱牙，但确实放进了宫﨑骏长达十数年研究的心血，他本人谦称这些研究不过是「道乐」（日文随意玩乐之意），但事实并非如此。这篇文章将由他本人、与青山学院大学生物教授福冈伸一，回答这些可能困扰你26 年的《魔法公主》剧情设定与问题。

阿席达卡一族

做为《魔法公主》的主角，阿席达卡有点太过「显眼」了：他颈上带着黑曜石打造的玉刀吊饰、身上带着红漆碗、口袋掏出的是砂金。当他走进陌生村子，立刻有人想抢夺他身上的财物。这也得怪阿席达卡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但他的外型确实特别，与我们在一般日本时代剧作品里看到的日本人大不相同。而且这个村子似乎与外界断绝联络，丝毫不清楚外界正发生的变化。阿席达卡与村子的设定，是不是单纯的虚构呢？

并不是，而这正是宫﨑骏的坚持：

• 「我不想依循过去影剧作品里描述的古代日本人形象，既然要做时代剧，我要根据真正的历史进行设定。」

“幽灵公主”。

根据福冈教授的研究，日本历史上，有三次大规模的外来人口迁入状况。第一波是数万年前所谓「C3」型人种的移入；第二波是一万数千年前「D2」型人种移入；第三波「O2b」人种是在二千三百年前移入的。这三种人分别被称呼为「旧石器人」、「绳纹人」与「弥生人」，他们原本可能来自非洲等地，在当地经历斗争之后，以现代人难以想像的方式辗转来到日本生根，在日本当地经历混血过程后，成为了这里的住民。

其中，第二波的绳纹人有着粗眉、粗须与深邃的脸庞轮廓。当西元前三世纪中期，绳纹人遇上了第三波的「新移民」弥生人，弥生人脸部较平、眉目较细。弥生人与绳纹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拥有种稻技术，可以有效率地采收稻作；此外也具有精炼青铜与铁的技术，这让弥生人拥有了金属武器与食粮的战略优势，他们人口快速增长，将绳纹人赶到南北边境去。

绳纹人与弥生人的长相差异（养牛的甲六是不是长得很像弥生人？）

没错，我们的浓眉阿席达卡正是绳纹人的代表，你会发现他村子里的年长男性也有多毛的象征；同样的，大量人力都在从事炼钢工作、同时制造火炮「石火矢」的「达达拉城」，正是弥生人的代表。也就是说，《魔法公主》里阿席达卡与达达拉城的设定，是反应了二千三百年前弥生文化取代绳纹文化的过程──这是宫﨑骏所谓的「真正历史设置”。宫﨑骏在参加柏林影展时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

• 「日本的电影只要描绘到日本历史，一定都是以京都为舞台、主角都是武士或权贵阶级，我觉得这样很怪。真正历史的主人翁们，应该是定居在边境或原野的人们，他们活跃的舞台也不会是京都，我想让他们挖掘出被隐藏的历史真相，这是我做此设定的原因之一。」

“幽灵公主”。

《魔法公主》是根据日本神话改编的故事吗？

宫﨑骏表示：

• 「与其说是根据日本神话改编，我想可能反而受到《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影响更深。」

《吉尔伽美什史诗》是史上最早的英雄史诗，也是许多文化英雄史诗的影响者。其中描述吉尔伽美什成王之后，杀掉森林之神胡姆巴巴的篇章，被认为代表着人类征服自然发展农业，这正与达达拉城的作为是相似的。

• 「除了《吉尔伽美什史诗》，《魔法公主》其他部份都与神话无关。古时候，漂流深山中各个制铁所的工人，本来就会被山上居民或农民们当成怪物，我想把这些远古的习俗放在这部电影里流传下去。」

《魔法公主》达达拉城。

宫﨑骏并非改编单一日本神话，而是将日本传统的乡野传说、习俗、甚至是劳灾与工作环境等元素，都放在《魔法公主》之中。

• 「举例来说，山兽神看起来会像是鹿一般，是因为古代敬神舞蹈里原本就有戴着鹿角跳舞的传统；电影里巨大的发光巨人，也是日本各地都流传的巨人传说『ダイダラボッチ』 。但是如果要将这些概念映像化，直接按照传说内容照做的话是行不通的，反过来说，我们要做得跟传说不一样才行。」

就以宫﨑骏提到的「ダイダラボッチ」，它在日本传统鬼故事里是常见的巨人怪物，外表全身光滑，身材巨大，喜欢吃贝类，并将贝壳堆积成丘；但在《魔法公主》里，它成为了可以变形、全身透明并发着光的发光巨人，这是为了配合整体故事设定与效果所作的修改。

古书里的ダイダラボッチ（右）与电影里的发光巨人（左）非常不同。

小精灵（コダマ，或称木灵）究竟是什么？

• 「这确实有部份是我的想像，但我觉得在世界文化里有很多类似的精灵，不只是日本，只要国土大半被森林覆盖的国家人民们，大概都有类似的森林精灵神话，凯尔特神话（不列颠群岛地区神话）里也有类似的存在、日耳曼神话里也有。
• 这些在森林暗处存在的生物，都会随着人类力量的逐步增强，而渐渐仅会存在于乡野奇谈之中，我是这样觉得的。」

《魔法公主》小精灵。

• 「森林不只是植物群聚的地方而已，我一直觉得，森林之中一直有某种神灵存在。当你实际踏进古木参天的阴暗森林，那瞬间可能会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或是感觉有谁在背后望着你，或是某处突然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声音等等，我想把那种特别的『感觉』表达出来……而小精灵就是我赋予这种感觉的形象。看得到的人就看得到，看不到的人就看不到，它们可能随时出现又消失，它们无法被定义为善良或是邪恶。」

「邪魔神」（タタリ神）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森林的神（猪神乙事主）会变成邪魔神？

• 「第一个原因是『不合理』。这个问题跟『为什么他生病了然后我也会跟着生病』这种问题一样，如果以现代医学来解释，这就叫做『传染』。那为什么会传染给我呢，或者为什么我不会传染呢？这是无法细细解释的。如同今天某种灾难为何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这种问题是谁也无法解释的。」

“幽灵公主”。

为什么《魔法公主》里第一只出现的猪神，会变成邪魔神攻击阿席达卡的虾夷村？电影里解释，它的身体里有达达拉城攻击射入的铁弹，猪神受伤，并且愤怒，它内心的「不合理」怒气逐渐膨大到无法收束的疯狂地步，最终让它变成了「邪魔神」。按照宫﨑骏的解释，邪魔神状态有点像是癌症，它的起因不明（很多山猪都受到攻击，但不是所有猪都变成邪魔神），只知道愤怒与怨气是滋长这种毒症严重的关键。

• 「《魔法公主》里非常重要的一个关键，就是『要如何控制这种几乎无法控制的憎恨』。对我来说一定要表达的部份，就是桑对于人类的巨大憎恨，要如何被阿席达卡的爱所化解。
• 桑对人类的憎恨是无法消除的，但只有阿席达卡是唯一的例外（结局时她也不愿到达达拉城居住），但是阿席达卡说这样也没关系，他们还是可以以某种形式一起共同生活，虽然我是觉得以后桑一定会让阿席达卡超级苦恼的（笑）。」

“幽灵公主”。

• 「不过，这样说的阿席达卡，是自己选择了最辛苦的受难之道，选择了最辛苦生活方式的少年。因为桑还在山里，达达拉城的人们也要糊口，森林还在那里，但是不制铁也不行……这根本就是现代人生存的困境，很辛苦对吧（笑）。」

《魔法公主》里没有绝对的善与恶

• 「破坏森林、破坏自然的人们就是坏蛋，叫他们是没水准或是野蛮人，这样做就能解决人类的问题吗？这想得也太美好了……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如果人类能解决环保问题，那么全人类都一定会获得幸福。
• 而在处理环保问题的同时，我想必须思考，过去因为不环保而带给人类的诸多不幸。动物与人类与植物的生命是相同的，因为人类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世上有破坏自然的个体，也有从破坏自然中重新生长的生物，我们必须了解每个个体的立场、认识他们，这些是我们必须处理的课题。」

《魔法公主》黑帽大人不是单纯的反派。

为什么桑是被山犬养大的人类孩子？

因为桑并不代表大自然，她不是真正的山犬，而是「被山犬养大的人类」。桑代表的是「对人类犯下的罪感到恶心厌恶的人类」，换成现代社会的说法，可以算是激进的环保份子，桑为大自然发声──以非常暴力的手段，但她始终不是大自然。《魔法公主》里的阿席达卡、桑与黑帽大人都是人类，这始终是一部站在人类角度的电影，关注于宫﨑骏关心的人类立场──我们应该互相讨论，该如何与山（大自然）共生共荣。

《魔法公主》桑。

为什么《魔法公主》最后发光巨人死了，森林却因此复活了？

• 「实际是因为，即便当大自然被人类破坏过后，并不是全部就自动变成一片沙漠，大自然是会慢慢自己复活过来的。如果大自然无法从人类的过错中再度复活，我想人类可能早就通通灭亡了。
• 现在的日本人讲到大自然，特别有人会说现在土地比不上五十年前丰富自然，可是事实上，五十年前日本的森林，也是过去被大砍特砍，后来人类重新种植的结果。
• 但是我觉得，真正的自然，与透过人类文明的力量复苏的自然，是不一样的……透过人力复苏的森林明亮又整齐，但这与过去密不见天、阴暗却蕴含大量生命的森林是不一样的。」

“幽灵公主”。

就像前述宫﨑骏提到的，「森林不只是植物的群聚」。森林是有生命的，而森林是有着自然复活能力的，在《魔法公主》的最后，我们看到小精灵又再度在复活的森林里出现了，这是他对大自然复活力量的信念。但是，这必须建筑在人类不涉入重生过程的前提下。如同《魔法公主》最后巨人之死，强制地吹熄了达达拉城永不熄的熔炉之火，这是宫﨑骏刻意的安排。

结语：美丑善恶如何共存共荣？宫﨑骏透过《魔法公主》抛出的问题，值得永远思考下去──

《魔法公主》是一部奇幻电影，但另一个层面来说，它也是描写人类与大自然关系最写实的一部电影。大自然与人类抗争、爱护自然的人类与追求发展的人类抗争，这些抗争没有结论，但每一方都理解，抗争最终只会造成群体的毁灭，双方只能活下去，无止尽地讨论出一个共存的方案才行。人类与大自然，都有丑恶与美丽的一面，也都有善良与邪恶的一面，而《魔法公主》把每一面都呈现出来了。

“幽灵公主”。

这部电影有太多内容了，这篇文章只是节录了其中一部份内容，也许你还有许多不了解的部份，但这也是宫﨑骏的期望：

• 「我知道《魔法公主》这部电影很复杂。但是在做电影时，想着『观众这边应该看不懂吧』或是『这一段一定无法理解』，这是一种极其傲慢的心态。我希望的是，看过这部电影的人会觉得，『世界真的不是这么容易理解的玩意』，因为如果所有的说明都弄得简单易懂，其中一定用谎言省略了很多部份。
• 但我不想这样，我想让观众直接面对我强调的问题，我不解释，让深刻见证到问题的观众，自己去思考答案才是对的。」

26 年后还是看不懂《魔法公主》没关系，重要的是，你是否曾认真苦恼过宫﨑骏展示的人与自然并存问题？那是一个值得我们永远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