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大师家庭剧的顶峰：15年后依旧催泪的《没有玫瑰的花店》

30年前，以《高校教师》吓坏全日本的编剧野岛伸司，写出了日剧《一个屋檐下》。从纯爱类型，写到虐爱类型，野岛伸司的创作风格突然转变成了家庭类型。

虽然《一个屋檐下》获得了热烈的回响，4年后也推出续作，不过，在90年代的野岛伸司，在意的还是像《人间．失格》（人间・失格〜たとえばぼくが死んだら）、《未成年》这样的年少人性剧；或是《爱没有明天》（この世の果て）、《美人》（美しい人）这样的虐恋剧，家庭类型似乎只是牛刀小试。

没想到，在两千年代后半，野岛陆续推出了许多家庭剧，其中最特殊的一部，就是今年庆祝播映15周年、2008年的日剧《没有玫瑰的花店》（蔷薇のない花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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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15年前就已「跨类型」的日剧

今年夏季档，野岛伸司推出新作《星期几出生的》（何曜日に生まれたの），宣传词写着，「这是爱情故事，还是悬疑剧？是人性剧，还是社会写实剧？」。电视台打着「跨类型」的口号宣传《星期几出生的》，不过，野岛伸司却不是在《星期几出生的》才第一次跨类型。

《没有玫瑰的花店》就是一个15年前的好例子：它看起来是标准的恋爱剧、又是悬疑剧、是人性剧、同时又是探讨儿童受虐题材的社会写实剧……而它真正的身份，是包含以上类型的一部家庭剧。

《没有玫瑰的花店》与《一个屋檐下》相隔15年，看得出野岛伸司的成长与他的野心。《一个屋檐下》描述一群兄弟姊妹离散多年后重聚的故事，《没有玫瑰的花店》更加单纯，聚焦在一对父女身上。

它的开场极为惊心动魄，堪称日剧史上最精彩的开场：在短短的6分钟之内，我们看到一名男子手持着玫瑰冲向医院，一名新生儿诞生，他似乎是婴儿的父亲，但应该喜悦的他却捏断了手中的玫瑰。

观众很快就知道原因，因为后续没有台词的片段里，我们看到男子独自抚养女婴——母亲已经逝世。

而在镜头切换中，我们看到女孩逐渐长大，她与父亲时常去拍贴机拍照……他们一起生活、玩乐、在工地上班的父亲，夜深时到幼儿园背着已经熟睡的女儿返家；或是父亲背着生病的女儿在深夜里求医；或是父女在河堤上找寻幸运草。这些画面流畅地配着吉俣良优美的弦乐，不借助旁白或台词，生动地传达了父女相濡以沫的生活过程。

这是富士台王牌导演中江功的实力展现，他刻意模糊饰演父亲的香取慎吾脸孔，纯粹以影像音乐的感染力打动观众。许多观众才看了《没有玫瑰的花店》6分钟，就已经痛哭流涕。

中江功是故意在开场模糊香取慎吾的，当年香取31岁，前两年他主演的日剧《西游记》大获成功，包括日剧、电影与相关活动的经济价值超过100亿日圆。在银幕上猴头猴脑的躁动香取，突然要在《没有玫瑰的花店》饰演独立抚养女儿的单亲爸爸。《没有玫瑰的花店》还没推出，日本各大媒体都用「香取当爸爸了」的标题大肆宣传，就是抓紧香取落差极大的形象转变。

但是，《没有玫瑰的花店》开场刻意耍了小手脚，就是不让观众看到香取的脸……这是中江功的刻意与自信：这不只是一部偶像明星主演的日剧，它不需要偶像光环吸引观众。

还不知道剧情的观众连开场都看到哭，那么《没有玫瑰的花店》应该以这个调性，让观众一路哭到尾……做成一部滥情大悲剧就好。但是这是野岛伸司的作品，而他才刚要让观众见识他的「跨类型」功力。

别忘了，野岛伸司最爱的还是惊吓观众

《没有玫瑰的花店》是悬疑剧，各个角落都充满野岛喜爱的悬疑性。例如父亲汐见英治与小学生的女儿汐见雫住在一起，英治经营一间不卖玫瑰花的花店……那英治为什么不卖花店永远最有人气的玫瑰呢？

或者，《没有玫瑰的花店》开场故意不拍清楚英治与小雫的脸，但到了正篇，雫却学着她最爱的谐星「牛蛙对对碰」（パペットマペット），戴上了头罩，观众要到开演第36分钟，才能第一次看到饰演雫的童星八木优希正脸……为什么小雫坚持戴着头罩呢？

此外，某位大人物正透过电话，命令某人监视着与世无争的英治父女……这对平凡父女身上又有何令人觊觎之处？

但最大的谜，也许在竹内结子身上——《没有玫瑰的花店》是睽违3年没有演出电视剧的竹内复归之作。2005年6月，竹内与中村狮童奉子成婚，2008年2月，竹内与中村离婚……此时正是《没有玫瑰的花店》播放中期。

竹内消失在萤光幕前的三年结婚育子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呢？过去的微笑女王，在经历人生巨大变化之后，还能露出相同灿烂的微笑吗？竹内结子的小萤幕复出，令许多观众议论纷纷，而她在《没有玫瑰的花店》里饰演的女主角白户美樱，一样令人摸不着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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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樱在一个下雨天突然出现在英治的花店外，她目不能视，却意外地开朗温柔，而且主动接近英治，频频释放好感。这看来是一场美好恋情的开始……果然《没有玫瑰的花店》还是一部恋爱剧啊，目盲美女与心伤鳏夫走在一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爱情多么令人心动……

但就在第一集最后，观众才发现被野岛狠狠地欺骗了：美樱是被大医院院长操控的护师，她被院长命令伪装成柔弱可怜的盲女，要接近并诱惑英治，然后夺走他的一切。

果然野岛伸司剖开来之后还是黑色的呢，最喜欢在作品第一集结尾惊吓观众的野岛，将《没有玫瑰的花店》转化为爱情剧包装的悬疑剧。

但是，尽管看起来剧情发展确实是如此，《没有玫瑰的花店》却不仅仅为猎奇悬疑服务，反倒从头到尾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温暖气氛，与野岛过去一路悲惨的《圣者的行进》不同、一路看起来很温暖但其实很猎奇的《一个屋檐下》不同，当然与猎奇到荒谬的《爱没有明天》与《人间・失格》也不同。

《没有玫瑰的花店》的本质是真正的家庭剧，而且野岛将家庭的概念扩展到了无限大——这可能是黑暗野岛当年最纯洁的作品。

最不同之处，是《没有玫瑰的花店》的所有角色，都尽可能地脱去了猎奇形象。像他企划的《无家可归的小孩》里不断虐待安达佑实的继父，或是《高校教师》里对女儿有病态占有欲的父亲角色，都为了要撑起一个绝对黑暗的猎奇角色身份，而有许多浮夸不合理的情绪与思维。

相对的，即便是身为主角的角色，例如《圣者的行进》里的智能障碍主角，为了彰显反派的邪恶，也会在承受难以想像的暴力欺压之后，仍然保持宛如圣子般的纯洁……这种浮夸描绘确实制造了激情的戏剧效果，但久了难免让观众感到疲乏。

《没有玫瑰的花店》多少抛开了这种为追求收视率而卖惨卖邪的技俩。身为主角的英治，是一个无论遇上什么坏事，都会说着「我没关系的」而一肩承担的超级烂好人。但英治并不是单纯的烂好人，也没有为了维持这种无怨无悔的善良而拉低智商。

相反的，在英治和稳的外表下，他确实地思考着与身边人的关系，并做出正确的选择。当他与美樱的关系发生变化，被质疑是否因为同情而对美樱好，英治确实地反驳了，他认为美樱自由的笑容与花一样美丽，那与美樱的身体缺陷无关。

平衡所有角色的善与恶

野岛伸司的成长，应该是启发自1998年首度在日本电视台制作日剧《世纪末之诗》（せいきまつのうた）他离开了让他成就功名的富士电视台，以及让他再创高峰的TBS电视台。

在这个第一次进行创作的新环境里，野岛彻底地放弃了对收视率的追求，写出了非常另类的《世纪末之诗》：以集结老中青三代的众星云集阵容，演一部以短篇悲剧形式组成的大悲剧。内容不断地探索爱的可能性与残酷性，完全跳脱了当代观众的理解范围，得到了观众极大反感。

但《世纪末之诗》带来的影响，是让野岛笔下的角色变得更有深度，不再是单一面向的角色。在野岛伸司习惯的跨类型创作风格中，这让角色展现出不同的光辉。

例如美樱这个角色，她在英治面前伪装盲人时，是一位开朗大方的女孩，开心时会在单杠上转圈；但她回到自己的护师身份时，却是一个在职场很难相处、时常摆臭脸的厌世角色。美樱确实是被院长下令装清纯以引诱英治，但纯情盲女的形象，却也是美樱内心渴望自由的一种投射：如果她可以挣脱现实控制，她也可以是这样连眼盲都无法束缚自己的快乐女孩。

这便形成了一种吊诡：美樱的快乐是建筑在自己的痛苦之上。在这样撕裂的状况下，美樱对毫不知情的英治，产生了日渐增长的自咎与自我厌恶。

就观众的角度，一开始肯定会讨厌美樱这样双面身份的角色，但是，野岛也持续让观众看到了美樱的挣扎，让人无法真的讨厌这个身不由己的负面角色——角色两面性所产生的矛盾，会从中油然而生一种宿命的哀愁感。

所以《没有玫瑰的花店》与过去野岛作品里反派角色总比正派角色多的状况不太一样，尽管几乎每个角色都是双面人——包括隐藏重大秘密的英治自己，但观众可能很难真的讨厌其中任何一个角色。包括做间谍的美樱，或不知为何铁了心要伤害英治的院长等等，野岛尽力平衡了这些角色善恶程度，让「恶」有了原委，让「善」不至于沦为廉价的同情。

《没有玫瑰的花店》做为家庭剧，比《一个屋檐下》有明显的进化。《一个屋檐下》首先探讨的是血缘兄弟如何修补过去的亲情裂痕，之后透过其中一个无血缘的角色，阐释「无血缘的人们之间也能组成家庭」的概念。

而《没有玫瑰的花店》更进一步，完全以无血缘家庭做为主轴，透过儿时遭到严重虐待、等同无父无母的英治为中心，看他如何与街坊邻居组合如同亲情的情感关系、与心怀不轨的「间谍们」建立情感关系、乃至与亏待他的人们都能建立情感关系……最终形成了一个超越仇恨与血缘的超大家庭。可以说，英治宛如《一个屋檐下》里渴望与弟妹团圆的大哥角色，但他并非出于血缘亲情而这样做，纯粹是出自于对家庭概念的渴望与信念。

当英治与小雫喜爱的菱田老太太，即将因为住家被儿子卖掉，决定只身搬到养老院去。英治理解老太太的不舍，向她提议可以跟自己住在一起，英治这样说：

「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只要住在一起，大家也可以成为一家人的。夫妻之间本来也没有血缘关系，同样也可以成为一家人……我记得妳对我说过，不喜欢住在没有被花围绕的地方……养老院里有花园吗？来住我家的话，随时身边都有花喔……每天都会进货新的花喔。（老太太表示自己也不会做饭）没关系没关系，因为我们是味盲啊……」

花店不卖玫瑰，因为玫瑰是最好卖的花：向情人道歉时买玫瑰花、庆生时买玫瑰花、情人节时也要买玫瑰花。玫瑰被冠上了一种群体刻板印象，它象征美丽、象征爱情、是通用的工具。但是，玫瑰自己怎么想呢？它甘于这种生下来就被硬套上的形象吗？美樱外型出众，跟玫瑰一样被套上了刻板印象。

她应该早早嫁了，当有钱人家的太太；或是成为魅惑男人的高手（院长也是因为这种刻板印象而命令她做间谍），但美樱却不甘于做一支普通的玫瑰，不断努力地伸长自己身上的刺。

而家庭能够打破刻板印象的束缚，家庭是一个绝对安全安心的疗愈空间，让你有勇气突破他人的「想当然耳」、治愈内心最黑暗的伤痕、甚至做出最大的牺牲。《没有玫瑰的花店》里的血缘家庭都不和睦：菱田婆婆的家被儿子卖掉、美樱与父亲之间有心结、院长与女儿间同样疏离。

但是反过来，无血缘家庭却发挥了最大的家庭作用，让所有成员都有所成长……《没有玫瑰的花店》可以说是野岛家庭剧的顶峰。

以结果论，《没有玫瑰的花店》是成功的，它18.5%的平均收视率，是2008年日剧收视排行榜的第三名。同时，松田翔太、释由美子、玉山铁二、三浦友和、寺岛进、池内淳子等一帮配角的表现亦很出色，这些角色都令人喜爱。

当然，香取慎吾与竹内结子之间的化学反应极佳，令本剧的恋爱剧面向也有十足说服力，《没有玫瑰的花店》的结局，没有刻意直接跳到男女主角热情拥吻的通俗桥段，而是刻意绕了远路，让英治主动去追寻美樱，这让两人的结合更有说服力。

英治的花店不卖玫瑰，这是身为小人物的他，对这个总是「想当然耳」、被迫「身不由己」、必须「察言观色」的社会，最微小的叛逆。

但是，这种叛逆，包括英治隐藏的心伤与清教徒式的禁欲生活，也成为了英治身上的束缚。而最终，仍然是家庭给了他力量，让他有了追寻幸福的勇气。可以说，英治最终颠覆了自己的颠覆，玫瑰花不再被赋予意义，而没有玫瑰的花店才终于能卖玫瑰花了。

《没有玫瑰的花店》之后，野岛作品的收视率无法再创高峰，当然，野岛也不再那么注意收视率了——他可是曾经被业界称作「收视率之男」的大人物。野岛继续写更禁忌的题材、或是挑战串流平台，但是，就家庭这个他曾经非常有兴趣的主题，他却再也没有推出更新的创见。

《没有玫瑰的花店》是他对无血缘家庭最强烈的爱情表现，十五年后的现在，更多人认同无血缘家庭的概念，所以这也许是《没有玫瑰的花店》至今仍令人难忘的原因之一。

最后要提的是，很难想像，在剧中饰演双面角色的竹内结子，在现实生活为人钦羡的银色夫妻生活背后，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而她仍然能在镜头前，饰演截然不同的形象。

而当她在宣布离婚的当下，更引起了社会两极的反应，很难想像当时负起亲责独立抚养孩子的竹内，肩负了多大的压力……而《没有玫瑰的花店》做为她的复出之作，可说是可圈可点，如今，更成了我们怀念她的最佳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