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达、徐琴：“接触美国、管理中国、培育欧洲、安抚俄罗斯、调动日本……”
【文/王世达 徐琴】
2023年8月，金砖国家领导人在南非举行第十五次会晤。此次会议意义非凡，是三年来金砖国家领导人举行的首次线下会晤，是金砖国家实现了第二次扩员，沙特阿拉伯、埃及、阿联酋、阿根廷、伊朗、埃塞俄比亚正式成为金砖大家庭成员。会议重申对互尊互谅、主权平等、团结民主、开放包容、深化合作、协商一致的金砖精神的承诺，继续强化金砖政治安全、经贸财金、人文交流“三轮驱动”的互利合作框架，推动实现可持续发展和包容性增长，深化金砖战略伙伴关系。
当前，金砖国家已经成为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改革国际政治和经济治理体系、在全球经济中发挥更大作用的关键平台之一。然而，会议之前出现了不少媒体炒作关注所谓“金砖国家存在内部矛盾”，尤其是炒作“中印在金砖国家扩员、构建金砖货币等问题上分歧很大”，这再度引起外界有关印度对金砖机制认知和政策的关注。本文将梳理印度对于金砖机制的整体认知和政策选择、探索印度加入和推动金砖国家合作的驱动因素，分析印度对于金砖国家合作的影响，并展望未来前景。
一、印度对金砖机制的态度
作为创始成员国，印度政府对于金砖机制整体态度正面，采取了积极参与和推动的政策。
（一）主办多次领导人会晤，对金砖机制的重视度持续提升。
2001年，高盛公司首席经济师吉姆·奥尼尔首次提出“金砖四国”概念，即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这四个国家的英文国名开头字母组成的BRIC。2006年，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外长举行首次会晤，开启金砖国家合作序幕。2009年6月，为凝聚合力应对国际金融危机，“金砖四国”领导人在俄罗斯举行首次会晤。2010年12月，四国正式吸收南非加入机制，“金砖四国”改称为“金砖国家”。
作为创始成员国，印度对金砖机制的态度经历了由相对忽视到逐渐重视的转变。2009年首次“金砖四国”领导人会晤时，印度时任总理辛格表示金砖国家要“在下届二十国集团峰会召开前保持联系”，这表明印度此时还是将金砖国家会议视为二十国集团峰会的“预备会议”。随着金砖国家合作持续深化、机制不断发展完善，印度也将其“从次要位置提升到不可或缺的位置”。2012年3月，印度时任总理辛格主持召开第四次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这也是印度首次主办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发布了主题为“金砖国家致力于全球稳定、安全和繁荣的伙伴关系”的《德里宣言》。
2016年10月，印度总理莫迪主持召开第八次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在会议地址选择方面，印度对于金砖机制的重视可见一斑。会议举办地果阿位于印度西南沿海，是印度最为富裕的地方之一，也被认为是印度生活幸福指数最高的地方。对于印度而言，果阿犹如一颗明珠，相当于三亚之于中国，尤其是果阿不仅有迷人自然风光，更有悠久历史以及神秘多元文化，与“开放、包容、合作、共赢”的金砖精神高度吻合。会后发布了主题为“打造有效、包容、共同的解决方案”的《果阿宣言》，强调进一步加强金砖国家伙伴关系。
2021年9月，印度总理莫迪主持召开第十三次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发布了主题为“金砖15周年：开展金砖合作，促进延续、巩固与共识”的《新德里宣言》。鉴于此次峰会系金砖机制成立15周年，印度高度重视会议主题设计，尤其是突出了“延续、巩固与共识”的原则，强调继续推进此前历届金砖主席国的工作，并且在各类平台和机制之下巩固金砖机制的各项活动。
（二）主动塑造和引领金砖国家合作议程。
举例而言，在2012年印度首次主持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期间，金砖国家领导人首次正式讨论成立一个新的开发银行的可能性。《德里宣言》明确表示，“我们探讨了建立一个新的开发银行的可能性，以为金砖国家和其他发展中国家基础设施和可持续发展项目筹集资金，并作为对现有多边和区域金融机构促进全球增长和发展的补充。我们指示财长们审查该倡议的可能性和可行性，成立联合工作组进一步研究，并于下次领导人会晤前向我们报告。”
这为新开发银行的正式成立打下了基础。2013年3月，第五次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同意建立新开发银行。2015年7月，新开发银行在上海正式开业，其旨在为金砖国家及其他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可持续发展项目动员资源，作为现有多边和区域金融机构的补充，促进全球增长与发展。自成立以来，新开发银行已经在对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特定领域融资方面发挥了重大作用，国际吸引力持续增强。当前，新开发银行理事会已批准吸收阿联酋、乌拉圭、孟加拉国和埃及为首批新成员。
在2012领导人会晤期间，印度还提出了旨在强化金砖国家彼此协调，推动各领域务实合作的“德里行动计划”。根据该计划，金砖国家外长在联大期间举行会晤；金砖国家财长与央行行长在二十国集团等其他多边会议期间举行会议；根据需要，金砖国家贸易部长在出席多边活动期间或单独举行会议；举行金砖国家安全事务高级代表会议。尤其是，印度协调推动发布了第一份“金砖国家经济研究报告”，重点关注金砖国家在经济发展方面的协调和互补，并推动金砖国家统计部门的合作成果落地，发布《金砖国家联合统计手册》，为了解金砖国家提供了有益参考。印度还动议了若干金砖国家新合作项目，例如在金砖国家框架下开展多边能源合作、对金砖国家合作应对长期战略问题开展学术评估、举办金砖国家青年政策对话、在人口相关问题上开展合作等。
此外，在2015年7月第七次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上，莫迪提议成立金砖国家农业研究中心。2017年8月，该农业研究平台中心协调中心在新德里国家科学技术中心启动。莫迪持续呼吁成立金砖国家信用评级机构，解决现有信用评级机构市场对新兴经济体构成的障碍，转变西方评级机构主导主权评级市场的局面。2016年10月，印度举办以“构建金砖国家——创新推动协作”为主题的首届金砖国家贸易博览会，辐射航天航空、农业加工、机动车、化学材料、绿色能源、医疗卫生等约20多个产业的先进技术和成果，为金砖国家经济合作增添动力。2017年4月9日，印度举办金砖国家科技创新创业伙伴关系首次工作组会议。
1 2 3 4 下一页 余下全文（三）支持金砖机制扩员，推动金砖五国升级为金砖十一国。
2022年，《金砖国家领导人第十四次会晤北京宣言》宣布：“我们支持通过讨论推进金砖国家扩员进程。强调需在充分协商和共识基础上通过金砖国家事务协调人渠道明确扩员进程的指导原则、标准和程序。”金砖机制扩员由此正式启动。在第十五次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之前，扩员问题成为国际媒体普遍关注的热点问题。不少媒体评论认为，印度在扩员问题上持谨慎态度，主张“不能依据某个或者某几个成员国的要求决定扩员问题，而应该首先制订关于吸收新成员的标准”，“金砖机制扩员应该通过成员之间的充分协商和共识进行”。
有媒体披露称，印度与巴西一道反对金砖机制的快速扩员，主张先授予申请加入国家以观察员地位，通过标准化程序逐步推动扩员进程。为此，一些媒体尤其是西方媒体不看好此次金砖机制扩员的前景。然而，在第十五次领导人会晤上，成员国一致决定，邀请阿根廷、埃及、埃塞俄比亚、伊朗、沙特阿拉伯、阿联酋从2024年1月1日起成为金砖机制正式成员。
印度总理莫迪8月24日在第十五次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上专门表示，“印度一直支持金砖机制扩大成员规模。我很高兴我们的团队就金砖机制扩员的指导原则、标准、准则和程序达成一致”，“金砖机制扩员反映了时代的变化，是当前世界秩序的真实反映，这表明所有的国际机构必须适应时代的变化”。很显然，没有印度的同意，秉持协商一致原则的金砖机制不能顺利实现扩充。
二、印度参与金砖机制的动力
从上文可见，印度对于金砖国家合作整体持支持态度，这源于金砖机制为印度推动实现其若干核心和重要利益诉求提供了平台。
从国际格局角度看，金砖机制利于推动国际秩序多极化，提升印度的全球话语权。作为新兴经济体，印度与其他金砖国家一样面临西方主导国际体系尤其是国际经济体系的压力，面临着新兴经济体与守成国家在全球经济治理话语权方面的结构性矛盾。印度政府认识到，单凭印度一己之力难以与现有的国际政治经济体制相抗，若想获得更多发言权并维护国家利益，就必须根据实际利益参与和组建不同的多边机制，合作推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贸组织、联合国和联合国安理会等多边机构的改革。
尤其是，金砖国家自身发展潜力巨大，领土广袤、人口稠密。在扩员之前，金砖国家面积之和就占世界总面积40%左右，人口40%以上。数据显示，金砖国家对全球经济的贡献率达到31.5%，超过七国集团的贡献率(30.7%)。在这一背景下，通过强化彼此之间的协调与合作，金砖国家有望实现一系列经济和政治目标。
自诞生以来，金砖机制一直聚焦发展议题，反复强调“促进经济复苏”“加快落实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和“加强和改革多边治理”等，这与印度的核心发展利益——确保能源和粮食供应稳定，维护开放、透明、包容、非歧视和基于规则的多边贸易体系、积极应对气候变化等产生了强烈共鸣。可以说，金砖机制为印度提供了表达其发展诉求的重要平台，这对于提升印度话语权、维护印度国家利益大有裨益。
金砖五国目前贡献了全球 GDP 的 31.5%，而 G7 的份额已降至 30%。（图源：网络）
在当前形势下，金砖机制为印度处理与欧美等发达经济体在国际经济治理方面的分歧提供了支持。以碳边界调节机制为例，2023年4月，欧洲议会和欧盟理事会先后投票通过欧盟碳边界调节机制，对环保政策宽松国家的部分进口产品征收碳边界调节税。碳边界调节机制可以理解为“碳关税”，通过对进口到欧盟的高碳排放产品征收额外的二氧化碳排放税，对低碳价国家施加经贸压力，进而减少碳排放，并维护欧盟境内企业的竞争力。根据该法案，欧盟将在2023年1月1日至2026年12月31日执行过渡期政策，涉及行业包括钢铁、铝、电力、水泥、化肥、塑料、有机化学品、氢和氨等。预计到2030年前欧盟碳市场涵盖的所有商品都将被纳入该机制适用范围。
印度预计，该机制每年将对印度价值80亿美元的钢铁、铝和铁矿石出口产生影响，为此与欧盟谈判要求为印度中小企业提供豁免。展望未来，预计将有更多发达国家将加入碳边界调节机制。例如，七国集团2022年提出“气候俱乐部倡议”，承诺“将与七国集团以外的合作伙伴共同努力，扩大对碳市场和碳定价的利用”“推动高度一体化的碳市场和碳定价”，英国、日本、美国也在研究制定碳关税类似措施，后期可能会出现“碳关税联盟”。印度对此深表担忧，认为这不仅直接影响印度等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的利益，还破坏了应对气候变化“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这一原则。在这一问题上，同为金砖国家的南非、中国、巴西和俄罗斯都反对以欧盟为代表的发达国家强制性做法，事实上形成了两大阵营之间的较量。
再如，规避现行西方主导金融体系的风险。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启动之初就旨在合作应对国际金融风险。为此，金砖国家设立了应急储备安排，作为合作应对金融危机的机制。该安排是在有关金砖国家出现国际收支困难时，其他成员国向其提供流动性支持、帮助纾困的集体承诺。应急储备安排的建立并不意味着国际储备的直接转移，只有在有关国家提出申请并满足一定条件时，其他成员国才通过货币互换提供资金。此后，金砖各国通过完善机制安排、开展定期演练等方式着力提高应急储备安排的灵活性，筑牢金融安全网和防火墙，提升金砖国家共同应对外部经济金融冲击的能力，助力维护金砖国家和全球经济金融稳定。
近年来，美国动辄将美元武器化，滥用美元的国际货币地位以及“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SWIFT）国际结算系统等，对其认定的不合作和敌对国家施加金融制裁。2022年2月乌克兰危机爆发后，美西方决定冻结俄罗斯外汇储备，禁止俄罗斯的几家主要银行使用“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支付系统。美西方上述做法引起了包括印度在内的很多国家严重担忧，多国纷纷采取措施规避可能的金融风险，减少对美元过度依赖。2022年7月，印度储备银行正式宣布允许以印度卢比进行国际贸易结算。2022年，印度与俄罗斯达成本币贸易协议，规定印度进口俄罗斯商品用卢比结算，俄罗斯进口印度商品用卢布结算。2023年3月，中国与巴西达成协议，不再使用美元作为中间货币，而是以本币进行贸易结算。2023年6月，印度石油公司正式以人民币支付部分从俄罗斯进口的原油。
更重要的是，金砖机制还提供了不同于西方的发展道路选择。印度历史学家左拉瓦•辛格表示，布雷顿森林体系无法反映冷战后地缘经济格局变化的速度和复杂性，西方主导的国际经济和金融机构受制于狭隘的地缘政治考量，无意将主要非西方大国作为平等的利益攸关方纳入接触和谈判进程。尤其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彻底暴露了西方主导国际经济治理体系的缺陷与不足，加速了金砖机制的诞生。金砖机制有望满足全球南方国家的强烈需求；既能对经济金融危机进行及时响应和应对，又不附加苛刻的政治条件，特别是不要求全球南方国家选边站队。
此前，印度在冷战期间曾参与发起“不结盟运动”，主张在美苏两大阵营之间保持独立性，长期以第三世界的领袖自居。当前，印度又将自己定位为全球南方国家的代言人，频繁在联合国、二十国集团等国际和地区舞台上发声。因此，推动金砖国家的相关合作，利于提振印度对于全球南方国家的吸引力和感召力。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余下全文从本国外交战略角度看，金砖机制利于维持大国战略平衡，确保印度始终能多方得利。冷战结束尤其是2014年印人党执政以来，印度当局已经不再提及在冷战期间长期坚持、具有鲜明国大党色彩的“不结盟”一词，转而用“多向结盟”或者“基于议题的结盟”取而代之。所谓“多向结盟”，就是印度将在不同问题上依据印度自身国家利益做出结盟或者不结盟的决定；印度外交需要处理多对大国关系，如印中关系、印美关系、印俄关系等，不会因为一对大国关系而影响其他大国关系；印度的外交准绳永远是服务印度国家利益，不会牺牲自身利益而帮助他国实现政策目标。
这一表述清晰明确地表明了印度外交的实用主义色彩，不会再被“不结盟”束缚住手脚。印度外长苏杰生也在其著作《印度的道路》中表示，印度外交战略是“识别和利用全球矛盾带来的机遇，进而实现印度国家利益”，将印度外交政策概括为“接触美国、管理中国、培育欧洲、安抚俄罗斯、调动日本、整合邻国、影响周边”，体现出鲜明的大国战略平衡意图。
2022年5月24日，澳大利亚总理安东尼·阿尔巴尼斯（左）、美国总统乔·拜登（中左）、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中右）、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右）合影留念 (图源：美联社)
正是从这一政策背景出发，印度积极推动与美西方国家的关系，同意美日印澳“四边安全对话”机制死灰复燃、与美国共同启动美印以（色列）阿（联酋）（I2-U2）地区合作机制、正式参与美国“印太经济框架”等等。与此同时，印度始终保持与非西方国家和国际组织的接触和参与，通过在西方与非西方之间程度不同的游离、而非公开选边站队实现印度国家利益的最大化，这集中表现在上海合作组织、金砖机制两大平台。苏杰生多次在国际场合表明，印度无意于卷入集团政治，仍坚持战略自主、不与任何一方结盟。
从服务国内目标角度看，金砖机制利于保障印度自身的安全与发展。首先，确保印度的能源资源供应安全。印度人口众多，发展迅速，同时又缺乏能源和若干关键矿产，仅凭自身资源不足以支撑当前经济快速增长，需要大量进口，金砖机制则有助于解决这一问题。如，此次新加入金砖机制的阿根廷锂矿储量丰富，当前正积极推动锂矿开发，在全球锂供应中占比有望从2021年的6%提升至2030年的16%。在阿根廷加入之后，金砖国家由此涵盖了全球锂矿储量前五大国中的三个：中国、巴西和阿根廷。与之类似，扩员后的金砖机制拥有全球72%的稀土储量，其成员国涵盖了全球稀土储量前五大国中的三个。扩员后的金砖机制还拥有世界75%的锰、50%的石墨、28%的镍以及10%的铜储量，这对于确保印度的能源和资源供应安全具有很大意义。
其次，借助金砖国家力量助力本国经济发展。在投资方面，印度政府高度重视吸引包括金砖国家在内的国际资本流入，为工业农业增长赋能，多次在金砖机制会议上宣介“印度经济日益开放，渴望吸收外国直接投资”“加强金砖国家间投资关系”等。尤其是，印度积极向新开发银行寻求融资支持。截至2022年5月，印度从新开发银行获得的资金支持总计71亿美元，涉及21个项目。为吸引外国投资，莫迪在金砖国家工商论坛领导人对话会上大力推销“印度机遇”，强调印度营商便利度提升、投资法规完善、基础设施飞速发展、创业生态系统世界领先等优势，并直接邀请各国“参与印度的发展进程”。
在贸易方面，金砖国家经济互补性强、贸易潜力巨大。在印度看来，金砖国家都是市场大国或能源大国，对于印度进口资源、扩大出口至关重要。印度与金砖国家贸易额已经由2017年的1134.7亿美元增加到2021年的1420亿美元，仅2017年印度与其他金砖国家的贸易额占其对外贸易总额比重就高达19.32%。然而，金砖国家现有内部贸易规模并不算大，潜力还有待释放。2019年，莫迪呼吁尽快制定实现5000亿美元内部贸易目标的路线图。此外，印度与金砖国家的贸易逆差持续扩大，由2006年的87.3亿美元增至2018年的654.6亿美元。对印度而言，扩大对金砖国家的出口以减少贸易赤字将是持续努力的重点方向。
三、印度参与金砖机制的阻力
尽管如此，金砖国家深入合作的确面临印度的制约与掣肘，若处理不好将对该机制未来发展产生负面影响。
（一）狭隘的国家安全观始终制约着印度推动金砖机制。
尽管印度政府整体上积极参与金砖各国合作，但政府内部和战略界从国家安全视角出发，看空印度在金砖机制前景的声音也不在少数，其中以印度政治分析家尼兰佳·马加尼的观点尤具代表性。此类观点认为，印度外交政策首先要确保自身国家安全利益，而印度参加多边主义组织和论坛的首要任务是“应对中国在边境和周边地区对印度构成的安全威胁”，同时持续施压巴基斯坦“打击境内针对印度的恐怖主义分子”，并因为“中巴经济走廊途经印巴存在争议的克什米尔地区”而不支持“一带一路”倡议。然而，其他金砖各国在上述两个问题上都难以为印度背书，反而都支持和参与中国“一带一路”倡议。此外，俄罗斯因为乌克兰危机而遭受美西方的孤立和制裁，在战略上、经济上都更加依赖中国，其对于中国的议价能力持续下滑，这进一步导致印度在金砖机制内部处于某种孤立状态。因此，金砖机制对于印度的实际意义非常有限。
正因为印度政府始终持有上述狭隘的国家安全观，其在金砖机制合作中一直存在对华合作与防范并举的复杂心态。由于边界纠纷、巴基斯坦因素等问题，印度长期视中国为重大安全关切，对华政策的竞争性和负面性凸显，对中国在金砖机制内的影响力也日益警惕。例如，在新开发银行的建立过程中，尤其是应急储备安排、股份分配、总部地址等问题上，均体现了印度对华高度防备而不断“讨价还价”。例如，金砖机制总部设在北京，而第一任行长由印度提名。印度著名战略学者拉贾·莫汉认为，中国的GDP（2017年）是其余金砖各国总和的两倍之多，金砖机制内部不平衡问题凸显，而且加速向中国倾斜。对于印度而言，既需要倚重金砖机制推动有利于自身利益的全球治理体系改革，也要在一系列非西方论坛上“遏制中国的影响力”。
（二）印度担心金砖国家战略合作影响其对美关系。
这是金砖各国合作的重大掣肘。印度希望，在多极化世界的框架内平等发展与美西方国家的关系，尽可能从美西方获得实际好处；金砖机制虽然强调“非西方”特质，但不能发展演变为反美反西方集团；金砖机制的重心应是加强国际经济治理，深化经贸投资、可持续发展、应对气候变化等领域的务实合作，而非与西方国家进行地缘对立甚至战略对抗。例如，拉贾·莫汉认为，未来金砖机制将愈发重要，但不应与西方产生根本性对抗。在美俄对立激化、中美博弈持续、印美不断走近等系列地缘政治背景下，印度战略界甚至政府内部不乏对金砖机制未来走向的担忧，尤其是警惕其发展成为“反美平台”。例如，印度前外交官拉吉夫·巴蒂亚就认为，很多国家加入金砖机制系反美情绪驱动，一些成员国（俄罗斯和中国）也在金砖机制内部推行某种反美政治目标，这将与印度产生利益分歧。一些印度媒体还就金砖机制扩员评论称，“即便是在无意中，印度也不应表现出反西方立场”，否则会影响印度与西方的友好关系。
这在金砖国家共同货币问题上表现尤为明显。在第十五次领导人会晤之前，国际上有关推出金砖国家共同货币的讨论不绝于耳。然而，印度就此表态非常谨慎，外交部长苏杰生2023年7月3日明确表示：“印度没有建立砖国家共同货币的计划。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货币仍将是一个国家问题。”在印度看来，金砖国家共同货币源于俄罗斯欲以此规避西方制裁、提振国内经济，而印度政策重点是加强本国货币卢比、推动卢比国际化，以及以卢比进行国际贸易结算。笔者认为，苏杰生未明确表达的深层次原因是：推动金砖国家共同货币建设势必强化金砖国家“去美元化”动作，这将遭到美国的极大忌惮和反对，进而影响目前在高位运行的印美关系。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余下全文四、印度参与金砖机制的前景
从总体上看，印度对金砖机制的态度和参与程度存在一定变数。未来作出何种选择主要取决于以下因素。
（一）印度对于追求世界多极化与亚洲多极化的优先排序。
诚然，避免世界被单个国家主导、寻求多极化权力分配一直是印度外交政策的长久目标。同时，印度近来也追求亚洲多极化，即避免亚洲事务完全由中国主导。就此，拉贾·莫汉表示，印度在世界和地区两个层面都追求多极化目标。金砖机制、二十国集团以及中俄印合作等机制都利于确保世界的多极化，但美日印澳“四边安全对话”机制则能确保“印太地区”的多极化。外交部长苏杰生2022年8月表示：“全球秩序的前景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更加公平和更为民主的权力和资源分配，为此印度支持更加多极化的世界；与此同时，多极化的世界必须以多极化的亚洲为中心，而多极化的亚洲只有在亚洲国家巩固独立性、增强自主选择前提下才能实现。”在印度一些官员和战略家眼中，当前印度显然更关注“印太地区”的多极化，尤其是确保亚洲不被中国所主导。类似声音能有多大影响力和持续性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印度对于金砖机制的合作力度与深度。
（二）印度在与新兴经济体联手维护自身整体利益、与美西方合作赢得安全利益之间孰轻孰重。
在印度政府看来，金砖各国作为新兴经济体，发展阶段和发展目标相似，均渴望保持经济快速增长和有利于国内发展的稳定外部环境，发展经验也值得彼此交流借鉴。金砖各国在技术、资金和自然资源上各具优势，经济互补性强，可以通过强化合作实现互利共赢。莫迪本人也高度肯定金砖机制的经济潜力，认为金砖各国是全球经济衰退大背景下“世界经济增长的引擎”，在全球经济因新冠疫情和乌克兰危机而面临重重挑战的背景下，金砖各国依然“大有可为”。
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和拜登总统在5月份表示他们将开始讨论关键技术（图源：纽约时报）
但也要看到，美国政府持续落实“印太战略”，尤其是着眼“拉印制华”，不断提升对印度的重视程度和拉拢力度，视印度为“志同道合伙伴”“南亚及印度洋地区的领导者”“四边安全对话及其他地区机制的驱动力量”“地区增长和发展的引擎”等，强调“支持印度的持续崛起和地区领导地位”。面对美国的拉拢，印度乐观其成乃至积极迎合，希望以此获得实质好处，加速“强国强军”，尤其是借助美西方先进装备加速强军进程。截至目前，印度进口美国武器总额已经高达200亿美元，包括P-8I远程反潜机、C-17运输机、C-130J运输机、“阿帕奇”武装直升机、“海鹰”海上通用直升机、大型远程无人机等。同时，美国是与印度军事演习最频繁的国家，各军种间均建立了固定演习机制。此外，印度还有意在对华政策问题上“挟美西方以自重”弥补自身实力不足。近年来，中印实力差距有所扩大。印度当局非常焦虑，无端揣测中国在取得绝对实力优势后采取单边行动解决边界问题。为此，印度无论是在中印边界问题，还是在印度洋安全问题甚至南海问题上都强化与美国的立场和政策协调。毫无疑问，在与金砖各国联手推动有利于自身的国际政治及经济体系，以及与美西方合作获得安全领域实际好处之间如何权衡，也将持续影响印度对于金砖机制的态度。
（三）金砖机制自身发展前景影响印度的态度和政策选择。
首先，印度的话语权会否在金砖机制扩员后遭到稀释。相比而言，尽管印度最终同意扩员，但整体上态度明显不如中俄积极。早在2017年9月金砖国家领导人第九次会晤上，中方提出“金砖+”合作机制，为新兴市场国家和发展中国家融入金砖合作敞开大门，使金砖国家合作的影响超越五国范畴，成为促进世界经济增长、完善全球治理、促进国际关系民主化的建设性力量。2022年6月，中国领导人以视频方式主持金砖国家领导人第十四次会晤。领导人同意，在更多层级、更广领域、更大范围开展“金砖+”合作，积极推进金砖扩员进程，推动金砖机制与时俱进、提质增效。
然而，多家媒体披露，印度在扩员问题上一度保持谨慎态度，这主要源于印度担心自身话语权在金砖机制扩员之后遭到稀释，造成印度在该机制内部地位下降。印度担心，在中国占据不对称实力优势、俄罗斯因为乌克兰危机而对华诉求增加的背景下，扩员之后的金砖机制在内部权力分布方面会更不平衡。尤其是，若新加入成员在诸多问题上与中俄达成一致，那么势必将稀释印度在金砖机制中的话语权和影响力。
其次，金砖机制能否在印度关注系列问题上继续取得实质性成果。如上文所述，印度在国际格局、本国对外战略以及服务国内政策目标这三大领域对金砖机制存在一系列诉求。例如，推动国际秩序多极化，联手扩大新兴经济体话语权，为印度反对美国单边主义制裁、欧洲的碳边界调节机制等不合理强制性制度提供机构性支持；维持大国战略平衡，确保始终多方得利；确保能源资源供给安全，刺激国内经济增长等。未来，金砖机制在推动全球经济复苏、塑造国际贸易秩序、影响气候变化政策及相关融资、推动联合国等多边机构改革方面能否发挥更大、更实质性作用，势必影响印度对于金砖机制的态度和政策选择。
如上文所述，作为创始成员国，印度政府对于金砖机制采取整体支持态度，积极参与和主持领导人会晤，推动新开发银行等务实合作。这源于金砖机制利于印度实现若干重大国家利益。也要看到，在印度与美西方关系持续升温、俄罗斯深陷乌克兰危机尚未脱身、中印关系因为边界问题等陷入低谷背景下，印度政府内部和战略界也不乏看空印度在金砖机制前景的观点，认为印度将越来越难以保持外交平衡，担忧印度能否在“内部失衡加剧”的金砖机制发挥作用。
整体看，作为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大国，印度与其他金砖各国始终存在重大共同利益，金砖机制包容开放和合作共赢的内涵与特质都对印度具有吸引力，也是印度实现重要利益诉求的关键平台之一。在可预见的将来，印度将保持对金砖机制的整体支持和介入力度，倾向于以较低政治和经济成本推进其在金砖机制的议程，实现自身利益诉求，同时谨慎掌握政策和行动，维持与美西方阵营的战略和实质合作关系，尤其是着力避免其在金砖机制的行动被美国解读为“反美反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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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金砖国家领导人在南非举行第十五次会晤。此次会议意义非凡，是三年来金砖国家领导人举行的首次线下会晤，是金砖国家实现了第二次扩员，沙特阿拉伯、埃及、阿联酋、阿根廷、伊朗、埃塞俄比亚正式成为金砖大家庭成员。会议重申对互尊互谅、主权平等、团结民主、开放包容、深化合作、协商一致的金砖精神的承诺，继续强化金砖政治安全、经贸财金、人文交流“三轮驱动”的互利合作框架，推动实现可持续发展和包容性增长，深化金砖战略伙伴关系。
当前，金砖国家已经成为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改革国际政治和经济治理体系、在全球经济中发挥更大作用的关键平台之一。然而，会议之前出现了不少媒体炒作关注所谓“金砖国家存在内部矛盾”，尤其是炒作“中印在金砖国家扩员、构建金砖货币等问题上分歧很大”，这再度引起外界有关印度对金砖机制认知和政策的关注。本文将梳理印度对于金砖机制的整体认知和政策选择、探索印度加入和推动金砖国家合作的驱动因素，分析印度对于金砖国家合作的影响，并展望未来前景。
一、印度对金砖机制的态度
作为创始成员国，印度政府对于金砖机制整体态度正面，采取了积极参与和推动的政策。
（一）主办多次领导人会晤，对金砖机制的重视度持续提升。
2001年，高盛公司首席经济师吉姆·奥尼尔首次提出“金砖四国”概念，即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这四个国家的英文国名开头字母组成的BRIC。2006年，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外长举行首次会晤，开启金砖国家合作序幕。2009年6月，为凝聚合力应对国际金融危机，“金砖四国”领导人在俄罗斯举行首次会晤。2010年12月，四国正式吸收南非加入机制，“金砖四国”改称为“金砖国家”。
作为创始成员国，印度对金砖机制的态度经历了由相对忽视到逐渐重视的转变。2009年首次“金砖四国”领导人会晤时，印度时任总理辛格表示金砖国家要“在下届二十国集团峰会召开前保持联系”，这表明印度此时还是将金砖国家会议视为二十国集团峰会的“预备会议”。随着金砖国家合作持续深化、机制不断发展完善，印度也将其“从次要位置提升到不可或缺的位置”。2012年3月，印度时任总理辛格主持召开第四次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这也是印度首次主办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发布了主题为“金砖国家致力于全球稳定、安全和繁荣的伙伴关系”的《德里宣言》。
2016年10月，印度总理莫迪主持召开第八次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在会议地址选择方面，印度对于金砖机制的重视可见一斑。会议举办地果阿位于印度西南沿海，是印度最为富裕的地方之一，也被认为是印度生活幸福指数最高的地方。对于印度而言，果阿犹如一颗明珠，相当于三亚之于中国，尤其是果阿不仅有迷人自然风光，更有悠久历史以及神秘多元文化，与“开放、包容、合作、共赢”的金砖精神高度吻合。会后发布了主题为“打造有效、包容、共同的解决方案”的《果阿宣言》，强调进一步加强金砖国家伙伴关系。
2021年9月，印度总理莫迪主持召开第十三次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发布了主题为“金砖15周年：开展金砖合作，促进延续、巩固与共识”的《新德里宣言》。鉴于此次峰会系金砖机制成立15周年，印度高度重视会议主题设计，尤其是突出了“延续、巩固与共识”的原则，强调继续推进此前历届金砖主席国的工作，并且在各类平台和机制之下巩固金砖机制的各项活动。
（二）主动塑造和引领金砖国家合作议程。
举例而言，在2012年印度首次主持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期间，金砖国家领导人首次正式讨论成立一个新的开发银行的可能性。《德里宣言》明确表示，“我们探讨了建立一个新的开发银行的可能性，以为金砖国家和其他发展中国家基础设施和可持续发展项目筹集资金，并作为对现有多边和区域金融机构促进全球增长和发展的补充。我们指示财长们审查该倡议的可能性和可行性，成立联合工作组进一步研究，并于下次领导人会晤前向我们报告。”
这为新开发银行的正式成立打下了基础。2013年3月，第五次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同意建立新开发银行。2015年7月，新开发银行在上海正式开业，其旨在为金砖国家及其他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可持续发展项目动员资源，作为现有多边和区域金融机构的补充，促进全球增长与发展。自成立以来，新开发银行已经在对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特定领域融资方面发挥了重大作用，国际吸引力持续增强。当前，新开发银行理事会已批准吸收阿联酋、乌拉圭、孟加拉国和埃及为首批新成员。
在2012领导人会晤期间，印度还提出了旨在强化金砖国家彼此协调，推动各领域务实合作的“德里行动计划”。根据该计划，金砖国家外长在联大期间举行会晤；金砖国家财长与央行行长在二十国集团等其他多边会议期间举行会议；根据需要，金砖国家贸易部长在出席多边活动期间或单独举行会议；举行金砖国家安全事务高级代表会议。尤其是，印度协调推动发布了第一份“金砖国家经济研究报告”，重点关注金砖国家在经济发展方面的协调和互补，并推动金砖国家统计部门的合作成果落地，发布《金砖国家联合统计手册》，为了解金砖国家提供了有益参考。印度还动议了若干金砖国家新合作项目，例如在金砖国家框架下开展多边能源合作、对金砖国家合作应对长期战略问题开展学术评估、举办金砖国家青年政策对话、在人口相关问题上开展合作等。
此外，在2015年7月第七次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上，莫迪提议成立金砖国家农业研究中心。2017年8月，该农业研究平台中心协调中心在新德里国家科学技术中心启动。莫迪持续呼吁成立金砖国家信用评级机构，解决现有信用评级机构市场对新兴经济体构成的障碍，转变西方评级机构主导主权评级市场的局面。2016年10月，印度举办以“构建金砖国家——创新推动协作”为主题的首届金砖国家贸易博览会，辐射航天航空、农业加工、机动车、化学材料、绿色能源、医疗卫生等约20多个产业的先进技术和成果，为金砖国家经济合作增添动力。2017年4月9日，印度举办金砖国家科技创新创业伙伴关系首次工作组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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