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功夫片有多狠，文艺片就有多动人

他的功夫片有多狠，文艺片就有多动人

“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呀，迎着风儿随浪逐彩霞；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

上世纪1990年代中后期，浙江卫视曾播出过一些电视小说，当年浙江卫视很多节目还是有些想法的，那时不流行网红公司挂靠节目组搞炒作，也没有片面追求广告效应，因此某些节目在艺术性方面值得肯定。《船歌》也是我第一次在电视小说的开场听到的。

同样在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香港影坛正是风生水起的时节，许多今人无法想象的组合于当年就有人尝试过搭台子一起演戏。比如张耀扬和张曼玉主演的爱情片《白玫瑰》，这部电影此前讲过，属于古早冷门。

1980年代末，香港影坛有两个人同样组成了奇妙的CP，一个是张艾嘉。当时她与许冠杰、麦嘉的《最佳拍档》系列在整个东亚和东南亚地区火出了境界。彼时她还和周润发主演过类似霸总文的奇幻爱情片，当然，这两位最靠谱的组合依旧是《阿郎的故事》，本片让她在1989年提名第9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该片还以3000万票房刷新了1989年港产文艺片的卖座纪录。

还是在1989年，另一个活跃于影坛的“大哥大”凭借过硬的身手和聪慧的头脑带领一帮人以龙虎武师起家在电影圈里打下了一片天。这位就是一生提携了很多人的洪金宝。

关于洪金宝的故事太多了，他的作品也很多。李连杰和成龙在老年时都曾以“他首次不以打星身份主演电影”作为一些电影的卖点，唯独洪金宝不同，人家早在1989年就和张艾嘉演了一部文艺片《八两金》，电影主题曲就是《船歌》。

这部电影在洪金宝和张艾嘉此后的演艺生涯中几乎都没有被提及过，网上能找到的资料也很少，幕后花絮没有，详细的演员介绍也没有。只知道它是编剧兼导演张婉婷“移民三部曲”之一，另外两部是《非法移民》和《秋天的童话》。

相对于洪、张两位数不胜数的作品，《八两金》实在默默无闻，唯一留下记忆的是《船歌》结合电影镜头让一种因为时代产生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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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拍反映内地题材的影视作品，尤其还是在1980年代中后期，多少都带点夸张和偏见。《八两金》就有点这么个意思，尤其是在电影前半部分，少年离家的“八两金”（洪金宝 饰）要回家探亲，临走前借了朋友的金表和金链子，正好凑足八两。他说：

“男人身上没有八两金怎么叫男人呢？”

随着八两金从美国回广东老家，细节上就开始凸显出当年内地的一些特点，比如航班上的空乘不发水发冰棍，对乘客要求爱答不理，飞机在国内凌空遭遇气流险些坠机，空乘给乘客发纸让他们写遗书，等航行安全后又要把没写的纸收回来留着“下次再用”。

镜头通过八两金的视角看飞机上的货架，都是回国的中国人填塞的各种蛇皮口袋和土特产，这观感有些类似春运时的火车货架，总之拥挤、嘈杂、冷漠、彼此不信任。

回国之后，他在老家遇到了表妹乌嘴婆（张艾嘉 饰），在她的带领下去乡下找寻十几年未曾见过的父母和妹妹。恰逢妹妹怀了二胎，为了躲避政府的追查逃到乡下待产。这一路上已经在美国生活多年的八两金总是感到不可思议：

“生二胎”为什么要被罚？去歌厅跳舞为什么会有人走上来呵斥“不准跳得太嗨”？国内的道路为什么没有人愿意遵守交通规则？公交车上为什么会有人吸烟吐痰？为什么出了车祸只要逃得快就没事？

电影特别在舞厅里给两个人一段共舞的情节，在女歌手演唱的《黄土高坡》的伴奏下，似乎一个新的时代正在萌芽中。

这场戏十分有意思，洪金宝？张艾嘉？《黄土高坡》？我要不是看了这部电影打死也想不到这些仿佛处于异次元的人与歌会掺杂在一起。

作为从美国回来的华侨，八两金成了别人眼中的宝，自然也高人一等。乌嘴婆跟他说自己也不差，不但订了婚，未婚夫也是生活在美国的华侨，很快自己就要结婚去美国了。

两个人都极力试图掩饰自己真实生活的窘迫，八两金回一次国几乎花光了此前十几年的积蓄，但他勉强装作在那边很风光的样子。乌嘴婆努力把自己打扮得时髦一些，似乎也在向别人证明自己马上就要通过结婚出国“高人一等”，或者说自己一直以来都“高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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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飞狗跳之后，电影下半场开始。

随着在老家待的时间久了，彼此都还保留的两个人逐渐吐露心扉：

八两金说当年在“动乱的那十年”自己年纪还小，整天跟着别人闹来闹去，结果有一天他发现如果再不走的话可能会被整死，于是临走前他把所有证明身份的文件全撕碎抛入大海，打算此生再也不回来。

这十几年来他只给家里寄过一封信。可当他回到老家时，他发现母亲（演员未知）的视力变得很差。后来他从母亲嘴里得知自己其实“每年都写一封信”回来。在那个年代，有“海外关系”的人家都处于危险的境遇，可纵然再危险，母亲也舍不得烧掉这些信，每到夜深人静时母亲就拿出信捧着看着，时间长了视力就变差了。

“我有什么办法呢？你这十几年就写一封信回来，你妈想你想得要死，我只好替你每年写封信回来……”八两金的父亲（朱飞 饰）说。

这件事对八两金的触动很大，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回来探亲，但近乡情怯后的愧疚和对这片成长的故土让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即便撕了所有证件，骨子里的血脉还是同家乡紧紧连接在一起。这种对家乡的认知，从陌生、鄙夷到感慨、愧疚，这也是他为什么刚跟乌嘴婆抱怨“我回来一趟把十几年的积蓄都花光了”后又掏出一沓美金塞进母校小学的捐款箱里。

此时，已经艰辛了一辈子的老人们还要为难产的女儿（演员未知）操心。家乡的产婆上来就搞封建迷信，然后拒绝接生。无奈之下，乌嘴婆决定亲手接生，结果母子平安，怕血的她差点崩溃。就因为这件事，八两金和乌嘴婆从内心深处对彼此有了一些萌动。只是二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归国华侨八两金被乡亲们环绕并频频介绍相亲时，每当看到八两金对面坐着的女孩子，乌嘴婆的醋意却掩饰不住。

当乌嘴婆的未婚夫（谢伟雄 饰）回国娶亲时，八两金也意识到自己早就喜欢上了这位表妹。

张艾嘉饰演的乌嘴婆同样在电影前半场和后半场呈现的面貌迥然不同，前半场的乌嘴婆是虚荣且自卑的，说话喜欢掺杂英文以显示和华侨八两金“语言相近”，后半场两人回到乡下后，情愫渐生的乌嘴婆不再奇装异服，说话也温婉正常了许多，反而这个女孩子的容貌渐渐清丽起来。

此时，《船歌》穿插在电影画面中，乡野村陌，岁月静好。人们似乎都已经从那场动乱中缓过神来，开始接受新的事物，紧张、羞涩、胆怯、卑微地通过打开的国门看着外面的世界。

在地球的另一端，一切都比这里好，连月亮都是那么圆。

乌嘴婆的未婚夫来了，乡亲们坐在一起团聚，八两金被他叫“金哥”，那人是个好人，一个老实的好人。于是八两金坐在树下独自一人，乌嘴婆走了过来。

“什么时候走？”八两金问。

“下个礼拜，跟他去美国。”乌嘴婆说。

然后她问他：

“你说你不但没结过婚，连嘴都没亲过，是真的吗？”

“是的。”八两金说。

说罢，两人越来越近，忽然乌嘴婆说“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对？”此时他们不远处，乌嘴婆的未婚夫还在跟人喝酒。

“是的，我们应该闭着眼睛。”八两金说。

接着乌嘴婆闭上了眼，八两金缓缓站起身离开。

眼泪，从女子紧闭的眼中流了下来。

3

《船歌》的变奏版，包括唢呐版伴随着乌嘴婆红装远行响起。

八两金开着农用货车以表兄的身份载着乌嘴婆，两人并肩而坐，乌嘴婆打量着他，忽然问他：

“你身上的八两金呢？”

那时，八两金的金表和金链子都不见了。

八两金缓缓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乌嘴婆，乌嘴婆打开看，发现是一套打造好的金首饰。

“新娘身上没有八两金怎么叫新娘呢？”

八两金目视前方。

半晌，乌嘴婆说“谢谢你。”

车停，人散。一袭嫁衣的乌嘴婆和未婚夫走上船向送行的乡亲们挥手告别，她的眼光越过人群看向那个方向。当船行在江上时，她默默地把结婚证撕碎抛入江中，就像当年离家远行的八两金那样。接着她打开首饰盒，把金首饰戴在胸前，抬头一看，却发现对岸站着一路骑着自行车目送她的八两金。

没有挥手，只有注视。

八两金一路骑一路遥望，眼中有了不舍和哀伤，直到再也看不到她。

“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呀，迎着风儿随浪逐彩霞；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

当齐豫的《船歌》悠悠响起的时候，天色还未完全大亮。没有褪去的夜色，就如一泼淡墨，把远山和江水洇染成古意沉雄的岭南画卷。

“我知道你回来后就把我们当要饭的。”曾经，乌嘴婆对八两金说。在她眼里，这个在美国生活了十几年的表兄显然已经不习惯了家乡，而改革开放不久，大多数国人开始渐渐意识到自己和“水深火热”的世界原来差距那么大。

八两金回来后通过相亲也知道原来结婚需要“四转三十六条腿”，那时没人意识到房子是可以拿来买卖的。只是时代变了，乡愁未变。明白过来的八两金对乌嘴婆说“你知道全世界最大的唐人街在哪里吗？”乌嘴婆问“在哪里？”

“在香港。”八两金说。

“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船歌》中的这句歌词点在了《八两金》中，也点在了一个时代中纷纷出国移民侨居的国人心中。

《八两金》的镜头语言和叙事结构一般，画面构图也未必完美，看这部电影纯粹是奔着洪金宝和张艾嘉去的。1989年，这两位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人物竟演绎了一场凄美的爱恋，爱恋中有乡愁，也有不舍，更有故土难离。

八两金因为“那十年”对家乡充满了失望，却对久别不问的父母亲人难掩愧疚。家乡人对他同样有“偏见”，因为他是“华侨”大家都觉得他就应该很有钱，即便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可安排相亲的姑娘们都是“厂花”。

家乡变了，又似乎没变。

在八两金的眼里，1989年的家乡通讯基本靠吼，坐车需要抢座位，可以随地吐痰还可以在车上抽烟，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是大家本能地对从“外面”回来的人仰望，并希望能从他们身上多少沾点好处。

乌嘴婆极力在八两金面前保持一种“我们是一类人”的平等感，可当她知道眼前的表兄真实的一面时，她也想过不远嫁。然而对于已经形成执念的家乡人而言，出国，真的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在江的两边对视的两个人，其实更多的是一种乡愁的延续。

后记——

洪金宝在《八两金》中的表演特别好，那时的他能记住大段台词，还可以把一种别离的情绪释放出来。注意，这不是他的转型之作，恰恰是他如日中天的时候拍的一部很赞的电影。

同他一样的是彼时火爆的“谭校长”谭咏麟，出演了一部《假如我是真的》，讲述的是回城知青假冒高干子弟获得一群人追捧的奇幻故事，更绝的是该片是由真实事件改编。建议能找到资源的可以看一看。

张艾嘉则是我喜欢的少数女演员之一，1990年代初，她和袁咏仪、周华健主演了《我要活下去》这部同样反映移民题材的电影，质量可算上乘。中国女性坚韧的品质于电影中让人感动。

其实我在观看《八两金》的同时除了神游一下洪金宝先生同时代的《五福星》《鬼打鬼》等功夫喜剧片之外，对电影的体验也始终保持客观。

前面提到，电影对于内地当时的描述（1989年也处于改革开放前期）确实有夸张成分，但基本上都有对应的社会现象。看电影的同时，解析一个历史时期要从不同角度出发，比如参考内地、香港和台湾的相同类型影视剧回顾一段历史就颇有意趣。

同样是“嫁人出国”那段改开时期的社会现象，冯小刚导演的《芳华》中文工团员林丁丁也是早早嫁给了华侨出了国。至于侧面反映移民的《甜蜜蜜》《北京人在纽约》《三更之回家》《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等自然也都有着各自的解读。

张婉婷的移民三部曲全部成于1980年代末，当时也正处于内地出国潮最盛时，这种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可惜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在内地上映。只是《船歌》却通过这个故事映在我的脑海中，作词作曲恰是曾通过音乐讲述民族历史的罗大佑先生。

我记得有一句影评能代表我对洪金宝先生的观感：

“想不到洪金宝演文艺片也能演这么好？”

是的，确实想不到。

只是张艾嘉女士在《八两金》中渐行渐远的身影更显凄苦，那是一个时代的无奈，也是一个时代的执着，“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的新娘远嫁异国，如今人在何处？

亦是一言难尽。

江水泛起波澜，微波的褶皱如同乌嘴婆被风撩开的长发，在水声中轻轻荡向两岸。

那是乡愁，也是女儿家的情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