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胡麻油月饼
小时候很期盼中秋,因为可以吃月饼。那时我还不晓得相聚别离,反正亲人们都生活在周边,最远的也不过是到市区,中秋不用问,也会回到村中团圆。
村里人吃的月饼是自己打的。一个“打”字,显示出自己需要动手的意思。大伯家有附近村庄唯一的商用烤箱,打月饼也成了他的副业收入之一。
来打月饼的人得提前预约,一天打不了几家。到了约好的时间,乡亲们拿着面粉、胡麻油来家,大伯大娘两口子和面、拌馅、包月饼、烤制,“顾客”也不闲着,帮忙打下手。大伯的盈利点是加工费,以及谁都要放一些的白糖、葡萄干和青红丝,挣得不多,但在当时的乡下,也是令人羡慕的行当。也有人学着样子买来烤箱打月饼,不知是手艺不过关还是人们念旧,丝毫影响不到大伯的生意。
我们的月饼叫麻油月饼,也叫冷坨。外表焦黄酥脆,馅料硬邦邦,吃的就是个嚼头。牙口不好的老人吃此等月饼,需泡在牛奶或开水中软化,孩子们喜欢把月饼掰开,吃附着馅料的那一层,没馅儿的,悄悄的放回笸箩,父母看见了笑骂几句吃掉,不敢浪费粮食。
由自家粮食制成的月饼活得憋屈,它可以当早点可以当零食,就是没人把它当主食,就连村中一顿可吃三五个月饼的大肚汉,吃完月饼也得喝碗粥,要不心里不踏实。
麻油月饼是好东西,可以送给城里的亲友作为节礼而不被嫌弃。乡亲们送月饼也简单,找个袋子一装或者寻张牛皮纸一包细纸绳一捆,挂在自行车把上晃晃悠悠进城,挨家送,最亲的排在最后——能吃顿大餐喝顿酒。
住在城里的人收到乡下送来的麻油月饼是长脸的事:这说明你平时不忘本,对亲友好,人家才惦记着你。家里有了月饼,不用去粮食局商店排队买,还可以给左邻右舍送几个,邻居接了月饼,必夸一句:“要说月饼,还得是老家打的用心,吃起来香。”
麻油月饼很是流行了几年,直到我上初中时,渐渐没了市场。村里人打,城里人却不似从前稀罕。仿佛一夜之间,包装精美的月饼充斥了商场的各个角落,人们送礼时,不拎着一盒看着高档的月饼,都不好意思走亲戚。
这时买月饼十分考验人们的眼光。太贵的,不舍得买,太便宜的,拿不出手。你要是会挑,一定能遇到一盒看着贵,实际上并不贵的月饼。拿去送人不至于丢了面子,拿回老家,能给村中的父母涨涨面子。
月饼的种类也多了起来。什么五仁、枣泥、豆沙是基本操作,南方的咸蛋、莲蓉颇为常见,有噱头的蚂蚁馅儿等也屡见不鲜。甚至有的月饼没有馅儿,就是个软乎乎的大甜饼子。
这样的月饼,吃个新鲜还行,年年吃,腻。人腻了,礼不能腻,没办法,人们硬着头皮送,吃的人却越来越少。记得有一回,我家送了一盒月饼,在亲友家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手中,当真令人哭笑不得。
如此十几年,人们对月饼的观感越来越差,花钱找面子,心里定然舒服不得。月饼也从中秋节礼的主力地位退至二线,烟酒水果等占据了它的地盘。其实大同小异,同样的包装精美,同样的没有性价比,大家只是换了种方式安慰自己,也提醒被送的人,我没忘了你,你也别忘了我。
似乎所有的情谊都变成了若有若无和明目张胆的利益交换,月饼或其他,不过是种媒介。这样的媒介,早已没人稀罕,它能维系的,是即将破碎的节日和一年两次的见面。
月饼放的时间久了会长毛,时间过得迷糊了会很快,岁月荏苒了你会发现,当年陪你打月饼的人、笑呵呵看你吃月饼的人、你拎着月饼到家对你问长问短的人,都已经消失不见。
就近几年,人们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也突然发现,能让你拿着月饼,吃一口月饼的人,正是身边经常忽略的人。包装精美的月饼,换来的可能是不屑的白眼,塑料袋装着的散月饼,换来的是无比的放松和“有人关心你”的兴庆。
好像消失但从未消失的麻油月饼,又出现了。它是慈祥的祖母,包容着忽视它的儿孙,你来,它高兴,你不理,它也不生气。它就静静的呆在那儿,等着你回心转意,等着你认清这世间的一切,然后踏踏实实。
可惜的是,麻油月饼回来了,我却再也找不到打月饼的人。商店里买几块儿,能吃出从前的味儿,暖不了现今的心。许是我太过贪心,在秋风中,能有从前的味道已实属不易,又何必贪求太多?是啊,人总是期望的太多,与其心生悲凉,不如泡杯热茶,吃一块麻油月饼,然后告诉不喜欢吃月饼的孩子,那些从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