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怪物》之前,得先说说坂元裕二的编剧之路
《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改编自1988年的日本巢鸭儿童遗弃事件,剧中的母亲不同于日本媒体报导中的「恶母」,而是是枝裕和的镜头下「虽然有些不负责任但不会被憎恨」的存在。#坂元裕二的剧本也是如此。他曾在纪录片中提及:「编剧的工作不在白纸上用黑字写下『喜欢』,而是将周围涂黑,让白字的『喜欢』凸现出来......」
有人说,《怪物》像极了2022年卢卡斯东特导演(Lukas Dhont)的《亲密》(Close);也有人说《怪物》令人想起了黑泽明的《罗生门》。前者是在坎城影展中被「酷儿棕榈奖」提前爆雷的同志情谊;后者则是透过不同角色的视角,辩证与拼揍真相的全貌。
但,身为一个是枝裕和与坂元裕二的粉丝,《怪物》是唯有这对组合才能成立的电影,而,直到电影结束后,也再次确信真正的《怪物》,是拍出并写出这部电影的是枝裕和与坂元裕二。这和过去的是枝裕和不太一样,或者说,这可能不是观众所熟悉的是枝裕和,却是资深日剧迷所熟知的坂元裕二。
电影是导演的、电视剧是编剧的
自《小偷家族》获得大奖后,是枝裕和一直在寻找新的挑战,如果用比较残忍的方式解说,导演挑战在法国与韩国制作的《真实》与《婴儿转运站》,其评价完全不如过往。因此,是枝裕和藉由坂元裕二之力,无不是为了突破创作瓶颈,也是自首部电影剧情长片《幻之光》后,是枝裕和没有自编自导的电影作品。
创作圈有流传这么一句话:电影是导演的、电视剧是编剧的、舞台剧是演员的。尤以对于日本来说,这条定律也成了多数选择作品的守则,有名的导演光是发表新作就足以发一篇新闻稿,而电视剧的宣传比起卡司,观众更在意编剧是谁。
但是《怪物》却打破了这条定律。
回顾是枝裕和与坂元裕二的作品,两人乍看像是擅长不同科目,但私底下却像是会互借对方笔记的优等生。在是枝裕和的电影命题中,「家庭」是导演一贯的故事核心,镜头下的是失和却幸福的家庭、是被抛弃的童年、是人口贩卖或相互怨怼的母女或父子。
而在坂元裕二笔下,看似多元的主题与故事,也全都在细腻的「人际关系」中,探讨人性那不为人知的温柔与残忍。
他们同样都在《再会了,我们的幼儿园》、《奇迹》写出了孩子们的公路之旅;同样让诱拐成了《Mother》和《小偷家族》中最为之动容的那滴眼泪;同样在《尽管如此,也要活下去》和《这么远...那么近》让加害者与被害者有了新的连结。
一个是用两小时的电影,用电影映照真实社会的是枝裕和,另一个则是用十集左右的电视剧,让「金句名言」变成人生日常的坂元裕二。因此,当这两人合体的时候,是枝裕和的镜头下的家庭样貌,变成了坂元裕二笔下被浓缩与提炼的人性物语。
《怪物》真正的原点:在世界的中心呼喊「坂元裕二」
提到《怪物》真正的原点,或许就连坂元裕二都没想到会和2004年、首部正式担任电影编剧的《在世界的中心呼喊爱情》有关。
当时,还只是新人的川村元气,进到东宝电影公司的第一个工作,就是阅读坂元裕二《在世界的中心呼喊爱情》的剧本,并向其上司——也就是本片制作人市川南表达感想。虽然川村元气最后没有继续参与电影制作,但他与市川南、坂元裕二的「剧本赏析」关系也持续维系着。
在马丁・麦多纳(Martin McDonagh)执导的《意外》获得多项国际电影大奖时,已凭借《恶人》、《吿白》等片晋身金牌制作人的川村元气,在闲聊中向坂元裕二提出「你可以写出像这样完成度极高的剧本吗?」,虽然马上回答「我写不出来」,却也立下了与川村元气一起制作电影的约定。
而2018年,当坂元裕二宣布拍完《anone》后,就要暂停执笔电视剧,不过,那时候的他除了跑去写舞台剧之外,其实也默默开启了《怪物》的计画。
提到坂元裕二提笔《怪物》的契机,则是某天他在开车等红绿灯时,前面停有一辆大卡车,但等到变绿灯后,那辆卡车依然没有驶动,但在坂元裕二按了喇叭之后,卡车依旧没有前进。最后他才发现,原来是卡车司机正在等待一名坐轮椅的人,安全地过完马路。
- 「过去十多年中,我一直在思考着如何能让加害者意识到他们对受害者所做的事情,并将这种情感转化为作品。我想创作一个具有加害者视角的作品,因此在《怪物》中选择了三个部分的结构。安藤樱饰演的单亲妈妈觉得自己的儿子正在受欺凌,于是开始行动。但从瑛太饰演的保利老师的角度来看,情况并非如此。在每个人的视角中,形成了一个故事结构,讲述了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大家都在伤害着别人。」——坂元裕二
坂元裕二的三坡道
在谈《怪物》之前,得先谈坂元裕二的编剧之路。坂元裕二的称号,以《Woman》和《四重奏》作为一个分界,许多近年才认识坂元裕二的粉丝与媒体,称他为「金句制造者」,《大豆田永久子与三个前夫》与《花束般的恋爱》的好评,也让坂元裕二成为粉丝心中的恋爱大师。
不过,就像松隆子在《四重奏》说的那句「人生有三种坡道,上坡道、下坡道与没想到」,坂元裕二的上坡与下波,一直都是在没想到与不知道之间打转。
1991年,初出茅庐的坂元裕二凭借《东京爱情故事》获得超乎预期的收视率,而一举成名,但厌倦总是写爱情剧的他,却毅然决然地在27岁离开电视圈。
坂元裕二的任性,换来得是人生的下坡道,他开始尝试写小说,写了2000页却迟迟躺在草稿夹没有出版;他也试着自编自导一部电影,最后就连DVD都没有发行。
2002年,碍于生计、回归电视圈的坂元裕二,从他擅长的王道爱情、再到悬疑惊悚,以及大玩改编自中国古典小说的《西游记》,全都尝试过一轮。虽然称坂元裕二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可能有点失礼,但也正因为如此漫无目的,才终于让坂元裕二意识到自己真正想写、想告诉世人的剧本是什么。
- 「就算达不到高收视率,就算被评价严肃阴暗,我也要认真写出背负生存痛苦的人们的故事。简单来说,如果用少数派多数派的说法,我是想写少数派的故事,让他们觉得原来不只有我这样想。」——坂元裕二
2010年,以自身带小孩的经验写下了《Mother》,描绘单亲母亲虐待自己五岁女儿的故事,电视剧播出后,引来许多观众对于这位母亲的批判,甚至让原本后半段的法庭戏,也临时被缩减成一集。
隔年,在描写一名男子杀害小女孩入狱,最后加害人妹妹与受害者哥哥却相遇的故事《尽管如此,也要活下去》里,坂元裕二一直苦于如何描写凶手文哉(风间俊介饰演)的角色。最终,他得出了「我不知道」的结论。
也是在那个时候,是枝裕和在看了《尽管如此,也要活下去》后,发了一条推文写下「描绘加害者很难啊」,而坂元裕二也回覆他「感谢你的观看」后,也成了两人第一次的接触,「从那时算起的12年间,如何描绘加害者成为了我身上沉重的负担。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想和是枝导演一起做这件事的原因。」
当年,凭借《Mother》让坂元裕二成为「社会派」大师,不过,其实早在三年前探讨校园霸凌的《我们的教科书》,坂元裕二就在铺陈自己的大师之路——而《怪物》一部分的原型,也起于这部剧。
坂元裕二的那本「教科书」
当是枝裕和拿到坂元裕二的剧本大纲时,他第一时间也是在思考着《怪物》的起源,而他也很快就得出一个结论:
- 「我马上就想到了《我们的教科书》。电视剧中,坂元裕二向观众丢出『我们有可能,改变这个世界吗?』的疑问。虽然《怪物》里没有这句台词,但我想这个问题,也许是透过两个小男孩的角色向我提出的。而在我打开坂元写的剧本时,我脑中马上浮现的一句台词就是:『世界会重生吗?』,而我将这个概念放到电影里,同时也是身为创作者的我,对自身的提问与省思。」——是枝裕和
在《我们的教科书》之前,坂元裕二从未写过如此写实且残酷的校园作品。本剧以一起女学生坠楼事件,揭开了序幕,但随着校方极力掩盖校园丑闻,饰演律师的菅野美穗决定揭开事情的真相,透过名为「校园」的世界探讨校园霸凌、教师失职、家庭教育失败,甚至是人性善恶等问题。
「我们学校不存在霸凌」,《我们的教科书》与《怪物》里的正副校长态度,几乎如出一辙,他们都认为唯有息事宁人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不惜说谎也要保护自己最珍爱的学校。
这就是坂元裕二故事人物的迷人之处。即使是「反派角色」,也都是有血有泪的人,即使是受到《麻辣教师GTO》和《3年B组金八先生》的影响,热血教师也不代表是正义的一方。
他认为戏剧的本质就是描绘人与人的关系,于是不管是《我们的教科书》伊藤淳史饰演的加地老师,还是《怪物》永山瑛太饰演的保利老师,他们的行为都与人性善恶无关,而是在这座名为「学校」的小社会中,被放大与检视,关于人性的灰色地带。
角色永远不是非黑即白
《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改编自1988年的日本巢鸭儿童遗弃事件,YOU(江原由希子)饰演的母亲不同于日本媒体报导中的「恶母」,而是是枝裕和的镜头下「虽然有些不负责任但不会被憎恨」的存在。
坂元裕二的剧本也是如此。曾在纪录片中提及「编剧的工作不在白纸上用黑字写下『喜欢』,而是将周围涂黑,让白字的『喜欢』凸现出来。」坂元裕二描绘角色的方式永远不是非黑即白。
2015年的《问题餐厅》,是坂元裕二第一次「有意识」地创作一个以善恶报应为题的故事,他表示自己总是会下意识地写出「即使是做坏事的人也有好的一面」的角色。
对此,是枝裕和则认为:「坂元先生在创作对话时会思考『为什么这个人会说这样的话』。也因为如此,人物的性格就会逐渐浮现出来,这种不再只有黑白分明,而是处于灰色地带的角色,正是坂元先生剧本的特色。」
坂元裕二形容他和是枝裕和的关系,「就像是不管是年级还是班级都不一样的人,可能会在走廊上遇到、对到眼,但从未说过话的同校同学。但只要看到他,就会禁不着想要模仿,或成为他的向往。」电影合作结束后,坂元裕二也从一个不敢和他对话的转学生,变成了好朋友,现在则是像极了毕业后、成为大人后,时隔多年再次重逢的友好关系。
无论《怪物》的结局是迎向天堂还是地狱,各有各的解释。但两人都是抱持着希望以「肯定自己生命」的方式创作了《怪物》。不管是光明还是黑暗,这两位惺惺相惜的导演与编剧,正在用他们的方式,赋予正在努力生存的人们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