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惧来自外在的侵犯,但真正的崩溃却是内在的:卡拉瓦乔的盾牌
画过好几幅〈被蜥蜴螫伤的少年〉之后,卡拉瓦乔(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被内心的不安折磨着,脾气暴躁,又找不到出口,越加郁闷,很快地消瘦下来。
好朋友们尽力宽慰却又不知道他内心的纠葛究竟是什么。终于有一天,他断断续续地表示,少年的惊惧来自外来的侵犯,比方说蜥蜴,但是,人的崩溃却是内在的,人的精神垮了,才会把弱点显示出来……
他的话说得含含糊糊语无伦次,忽然间却有了答案:「就像美杜莎(Medusa)……」说到大家都熟悉希腊神话,人们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如果她不是从帕修斯(Perseus)那面盾牌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可怕的面容,惊诧得恍神,就不会被帕修斯砍下脑袋……「恍神,恍神的原因是惊惧,恍神的结果是崩溃,自我的崩溃在先,灭亡只是结果……」卡拉瓦乔豁然开朗,心情好了起来,有说有笑,大家也就放心了。
司帕达兴致勃勃带来了一面上好白杨木做的圆盾,直径将近56公分。卡拉瓦乔跟他说,诗人奥维德(Ovid)告诉我们,雅典娜给了帕修斯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挡住了美杜莎的视线,帕修斯这才没有被美杜莎看到,没有变成石头,反而得到机会杀掉美杜莎。
但是智慧的雅典娜却没有想到,美丽的美杜莎被祂变成女妖之后并没有看过自己,镜子第一次真实地让美杜莎看到了眼下的自己,承受不住而垮掉了,给了帕修斯机会……司帕达看看手里的圆盾,心想,这可不是一面镜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卡拉瓦乔却笑道:「我要把这一幕留在这个漂亮的盾上,当然,还是要先画在画布上……」司帕达这才高兴起来,很热心地帮卡拉瓦乔准备绘画工具。
蒙特枢机主教在画室门口远远地看到了这件作品,情不自禁地走了进来。本来是凸面的盾牌看上去却是凹面的,观者的视线无论如何不能从这个恐怖的画面上移开。
蒙特主教是大收藏家,对类似作品非常熟悉。小孩子达文西(Leonardo da Vinci)解剖小动物玩得不亦乐乎,在浓烈的尸臭中,曾经在一面盾牌上画了丑怪的美杜莎被砍下的头颅。这个盾牌被「老科西莫」(Duke Cosimo de Medici)买下,成为麦地奇家族的典藏。
眼下,这幅卡拉瓦乔的作品生动得多,也狰狞得多,所传递的不只是视觉效果的凹凸变幻,更有趣的是,镜子的神奇功用被卡拉瓦乔捕捉到了。对着盾牌能够激起的斗志,在对着镜子的时候却土崩瓦解,实在是妙不可言。
卡拉瓦乔的〈美杜莎〉Head of Medusa
1596—1597|现藏于佛罗伦斯乌菲兹美术馆(Florence, Uffizi)
将蛇发女妖美杜莎被砍下头颅的神话绘制或雕刻在盾牌上是西方艺术的传统之一。美杜莎因为得罪了雅典娜而被变成凶恶丑怪的女妖,卡拉瓦乔强烈彰显的是美杜莎看到自己之后的惊诧与恐惧,眼球突出、嘴形成为椭圆、头上的蛇群停止扭动,整个瞬间被冻结,只有颈上鲜血喷射而出。盾牌的边缘装饰技艺精湛古色古香,成为后世装饰艺术家研习模仿的对象。
蒙特枢机主教心情愉快地递给卡拉瓦乔沉甸甸的钱袋,带走了这个盾牌。主教安排了前往佛罗伦斯的旅行。他同托斯卡尼大公婓迪南一世交好,他们两位都是大收藏家,都喜欢独特的艺术品,都对光学、炼金术、镜子之类极有兴趣。
他们也都喜欢家里有一位「美杜莎」,因为蛇发女妖的咒语对敌人极为不利。麦地奇家族是不缺乏敌人的,蒙特主教能够想象斐迪南大公看到这件作品时的表情,他很开心地笑了。
果真,蒙特枢机主教的这一趟旅行非常的成功,精致的礼品盒子打开,婓迪南大公看到这件作品的时候,喜不自禁地大叫:「气焰非凡的杰作!」蒙特主教颇为自豪地详细介绍了心爱的年轻画家的诸般成就,给大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当然,如此珍贵的礼物也使得两位老友之间的情谊更为坚实。
资料显示,1598年9月7日,卡拉瓦乔的〈美杜莎〉被记录在案,列为麦地奇家族的珍奇典藏。毫无疑问,这是卡拉瓦乔在艺术之都佛罗伦斯扬名立万的大日子。400多年之后的今天,这幅覆盖于木质盾牌之上的油画作品依然光鲜亮丽地存在着,小达文西那个有趣的盾牌却失去了踪影。
镜子竟然能够产生这样的效果,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来自伦巴底建筑世家的建筑师隆基(Onorio Longhi)不但高兴,还怂恿卡拉瓦乔以镜子为题材再接再厉。
曾经长时间浸淫在罗马的矫饰画风中的真蒂莱斯基(Orazio Gentileschi)却从卡拉瓦乔辉煌的成功当中得到启迪。他对卡拉瓦乔的写实画风是有感觉的,但是真的摒弃「完美」的矫饰主义,而跟随卡拉瓦乔不掩瑕疵的写实,他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他听着朋友们的谈话,默默地观察卡拉瓦乔对于「成功」的态度,一边继续着内心的挣扎。卡拉瓦乔完全没有被成功冲昏头脑,他在寻找更有深度的对镜子的诠释,在欢庆的气氛里,他在思考另外一幅作品〈马大与抹大拉的玛丽亚〉(Martha and Mary Magdale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