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掉皮衣的安东尼:你女儿最尴尬的事,就是看到老爸还想搞摇滚
我不想在酒吧里吸毒,不想在车里狂欢,不想让富家女对我献媚,只想要一个我在乎的女孩,不然我谁也不想要。」——〈Someone I Care About〉,强纳生瑞奇曼(Jonathan Richman)。
我在跳舞。其实是在扭动,或很像在扭动。虽然在众人面前跳舞,让我想到就觉得很窘,不过这里不止我一个。我周围还有九或十个菲籍保母,他们照顾的孩子也摇着屁股,穿着裤袜,跟着音乐摆动。我的舞伴是个穿着粉红色紧身衣和芭蕾舞短裙的两岁女孩,我猜,现在残留在我指甲下的红色东西是培乐多黏土。
我很清楚这一点也不酷,这离男人的酷劲十万八千里,但我一点也不在意,我老早就不在意了,反倒自我感觉良好。在这个新团体里,有种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感觉。毕竟在这美好的周二下午,在这群旋转的保母和小苏菲雅、小凡妮莎、小茱莉雅、小艾玛、小伊莎贝尔之中,我是现场唯一的家长。
我女儿笑嘻嘻地在离我三呎的下方又跳又扭,她很高兴我也在这里。「没错,我爱妳的程度,的确比其他妈妈爱她们的孩子更多。这就是为什么爸爸在这,她们却不在。她们去做指甲、外遇、上彼拉提斯,或者去做坏家长会做的事了……宝贝,我是为妳而来的……掏心掏肺,我这辈子永远不会为任何人做这种事,只为妳而做,我是个好爸爸,好棒的爸爸!」
等会儿,如果她很乖,我们会去吃冰淇淋,我会让她显眼地坐在我旁边,穿着她的名牌连衣裙,面对大街,暗自希望路人会注意到她有多美、我们在一起有多可爱、我是个多棒的爸爸。我会握着她的小手,或把她举在我肩上,一脸得意,飘飘然走回家。
我已经过了耍酷的年纪,或者,更明确地说,我已经不再想让任何人觉得我可能散发出什么酷劲。任何有责任感的父亲都心知肚明,当你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第一个骨肉出世时,身上所剩无几的酷劲早已散到九霄云外。你一贴近他,看到宝贝的头第一次转过来看你时……你知道应该把珍爱的黑色摩托车皮衣直接扔进最近的垃圾桶,耳边也响起时钟的滴答声,不知怎地,那些东西一点都不酷了。
作家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提到,想耍酷的欲望是「鼓励内心的变态,觉得安全很无聊,所以有病,想要探索危险,只活在庞然的当下,毫无过去或未来,也无记忆或打算。」我这辈子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鼓励我内心那个变态。事实上,这样形容我过去的所作所为还太优雅了,不过我的确耗了很多时间在上面。
耍酷的本质,基本上就是毫不在乎。
坦白讲,我现在在乎得很,我在乎极了,其他一切都显得相形失色。现在想要装出不在乎,不管是言语上或是行为上,都是弥天大谎。以后不会再有任何Dead Boys乐团的T恤了,我是想骗谁啊?他们那种虚无主义的世界观根本和我不一样,要是史蒂夫巴特斯(Stiv Bators)还活着,他敢把脏手伸近我宝贝女儿,我当场就把他的脖子折断,接着再用婴儿湿纸巾彻底把现场清乾净。
赶时髦没什么前途。
就像友人A.A.吉尔(AA Gill)说的,等你女儿到了某个年纪(例如五岁),她能想到最尴尬痛苦的事,就是看到老爸还想搞摇滚。你的唱片收藏可能永远比你女儿的收藏还酷,但这些成就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她不在乎,没人会在乎。如果你运气好,或许你死后多年,孙子会发现你收藏的《Fun House》唱片。但到时你老早就不在人世了,无法沉浸在过往酷炫的荣耀中。
「曾经很酷」根本一点也不酷。我觉得年轻人不甩你酷不酷,都是正确、恰当的,太尊重长辈向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我希望女儿爱我,但我不见得希望她跟我一样喜欢爱尔兰啤酒或大麻。
当你在《音乐背后》(Behind the Music)之类的节目上,看到那些永远很酷的人,他们的孩子总是显得局促不安、有点绝望,谈着他们还在业界摇滚的老爸,仿佛他们很不情愿看守这些顽劣的老顽童似的。孩子可能年纪还不够大,不知道什么叫酷;不过他们判断什么不酷的能力倒是挺准的。
没有孩子真的想要很酷的父母。我自己还小时,所谓「很酷」的父母,是指让孩子在家抽大麻,或者让女儿的男友来家里过夜的父母。照这定义来看,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莎拉裴琳(Sarah Palin)就满酷的。但我记得,我们都觉得那样的父母有点恐怖。有那样的父母当然很方便,但他们觉得我们很有趣,究竟是哪里有问题?他们难道没朋友吗?暗地里,我们都讨厌那样的父母。
满30岁时,对我来说是个残酷的意外,我根本没想过会活那么久。我对我那年代的格言一直深信不疑:「千万别相信年过30的人」、「早死快活」,所以当我发现自己竟然活那么久时,真的很震惊。我竭尽所能地想要得到相反的结果,但我还是活到了30岁,毫无备援计画。餐饮业给我一种稳定感,因为总是有人期待我早上起床到某处上工,海洛因也让我的日常劳动有了目的。我30出头时,大致上知道我每天该做什么——取得海洛因。
至于我的第一次婚姻,我只能说,我在看导演葛斯范桑(Gus Van Sant)执导的《追阳光的少年》(Drugstore Cowboy)时,对剧中麦特迪伦(Matt Dillon)饰演的主角鲍伯和凯莉林区(Kelly Lynch)饰演的黛安之间的关系,感到特别的柔弱与感伤。这让人想起,即使是最糟的时候,也可能是快乐时光,直到再也快乐不起来为止。
到了坐三望四的年纪,我发现自己还在瞎混,感到失望、困惑,甚至觉得自己很失败。
我记得当时心想:「我现在该怎么办?」戒了海洛因和美沙酮,最后,终于我也戒了纠缠大半辈子的古柯碱。我这样自我勒戒,得到了什么?不是应该感觉良好吗?要说戒毒真的带给我什么,那不过是指出我生命中的空虚和不满罢了,过去25年的大多数时候,我设法以各种药物填补了那空洞。
到了44岁,在我写了《厨房机密档案》不久后,我发现自己突然有了全新的人生。
上一分钟,我还站在煎锅边炒着青椒牛肉;下一分钟,我坐在沙丘上,看着夕阳没入撒哈拉沙漠。我在柬埔寨的马德望(Battambang)横跨路障,在暹粒(Siem Reap)让小脚踩在我背上按摩,我还到顶级的El Bulli餐厅用餐。
在我第一次婚姻破裂前不久,我在公寓里展开大工程:装上新书架、家具、地毯、电器等等所有「正常」和「幸福」人生的装饰——我从小就没有真正拥有或用过这些东西。我也在那时候写了一部侦探小说,书中的主角渴望过着写意的生活,那种渴望比我写过的任何非小说,更真实地反映我内心的写照。不久之后,我就卯起来摧毁了之前的人生。
后来经过了一段……重新调适。
我还记得我决定我想要——我将来要——当爸爸的那个确切时点。想要一个孩子很简单,我一直很怀念以前我爸把我放在肩上,带着我从泽西海岸走入海浪中的情况(即使是在恶劣的日子里,那还是很令人怀念),他说:「大浪来了!」我还记得当时五岁的我又怕又乐地尖叫,希望将来也可以和孩子这样玩,看孩子的脸庞出现那样的表情。
但我也知道,我是那种不该、也不能当老爸的人。孩子虽然喜欢我(例如我的姪女和姪子),不过要让孩子喜欢你很简单,尤其你又喜欢纵容孩子时更是容易。
我生活的环境从来不适合养孩子,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够健康。我偶尔会想想为人父亲是什么样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想:「那家伙可能想要孩子,但他根本不够格。」而且,我这辈子大多数的时间都太自以为是,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帮助,这点在《厨房机密档案》出版后又变得更糟了。
我不确定那改变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我猜,那发生在我犯了各种错误,用各种可能搞砸人生的方式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意识到自己已经吸够了古柯碱,再多古柯碱都无法让我更快乐,抹上油的光溜溜名模或任何跑车送上门,都无法改善我的人生以后—在这一切之后的某个时点。
确切的顿悟时点,发生在我那狭小的无电梯的公寓里,那公寓位于第九大道,楼下是Manganaro's Heroboy餐厅,隔壁是Esposito猪肉店,我和当时的女友躺在床上(我想比较婉转的说法是,我们在「亲热中」),那时我心想:「我可以跟这女人生个孩子,我想和这女人生个孩子。妈的,我不仅很乐意和这女人生个孩子,我想……我很确定……我真的可以做得很好。」
我们讨论了这件事,欧塔维雅(那是她的名字)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不过她对于我迅速播种这件事并没有那么乐观。「宝贝,」她用迷人的义大利腔、以忙碌的餐厅经理惯有的音调和口吻对我说,「你老了,精子挂了。」我们觉得这会是一个长期行动,决定下次我出完外景回来后马上进行。那次外景是去贝鲁特。
关于贝鲁特那集,我在其他地方写过了,长话短说就是:摄影团队和我刚好碰上当地开战,我们整整一周躲在旅馆内,看着与听着外头的轰炸,从地板的震动感受到轰炸的惨烈。经过一番动荡后,美国海军和陆战队以登陆艇帮我们从海滩撤离当地,先载我们到地中海上的货轮,然后到赛普勒斯。
我们的电视公司很大方地派出私人飞机,把我和摄影团队从当地接回家,我们以前都没有搭过私人飞机,在飞机上睡饱、玩牌,享用空服员准备的煎蛋;最后在一个灰蒙蒙的雨天早上,飞抵纽泽西州的蒂特波罗机场,我们走过停机坪,到一个小型的私人航站,电视公司的总裁派特杨(Pat Younge)以及摄影团队的太太和家人都到场迎接我们。那是个相当感人的返乡场面,每个人都相拥而泣。
我带着欧塔维雅回我那寒酸的公寓,做了一个孩子,我想,没有什么比那八天的恐惧和绝望更能够集中信念了。几周后,我们搭车从洛杉矶机场前往洛杉矶市区,我正要去《顶尖主厨大对决》(Top Chef)当评审,这时我们接到欧塔维雅的医生打来的电话。我也拍了一些照片,坐在马蒙堡饭店的床上,手里拿着五个牌子的验孕棒——五个都显示已怀孕——我一脸傻笑。
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感到恐惧,那时或后来也完全没有犹豫过,脑中从来没闪过「这下会变成怎样?」的想法。
我在拉梅兹课程上可是明星学员呢!万一妳在超市里,羊水破了,我又在附近?没关系,有我在!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回顾过去荒诞不羁的岁月,没有多大的遗憾。结婚生子的责任的确需要做某些行为上的调整,不过这个时间点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这时路上愈来愈热闹,连没几个人认得的同业也开始走红,我发现自己走在路上逐渐受到关注。Twitter的邪恶,以及美食与名厨相关网站和部落格的崛起,完全改变了有电视节目的人,我也不例外。
这年头你不需要很有名,你的模糊照片也可能登上专放名人丑态的网站。你不会希望女儿的同学在网路上看到她老爸,凌晨两点在一家厨师爱去的酒吧里说醉话,和衣不蔽体的粗壮鸡尾酒女侍一起拍露肚照。在路人可用手机轻易偷拍到你腋下夹着《威龙闯天肛2》(Anal Rampage 2)和《辣妈克星》(Milf Busters)杂志溜出色情书刊店,即时贴上网路的年代,或许这正好是收起皮衣、改穿棉质衣物的最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