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东高考第三，妈妈看到成绩后，却一点都不开心……

“记录一万种人生

探寻成长规律”

当你高考取得全省第三的成绩时，你的父母会做出什么反应？高兴得做梦都会笑出声？连放三天鞭炮？或者是，宴请全村男女老少？

十三妹的妈妈是个例外。看着将近700分的成绩，她拍着桌子只静静地说了一句话：“呵，你怎么就考这么两分？”

这是一位对女儿要求极其严格的母亲。十三妹一路学霸，考进北京大学，都从未得到过她的一次夸奖。这也是一位“暴躁”的母亲。会因为女儿写字姿势不对、偷喝糖水以及自己和丈夫吵架心情不好等等小事，把女儿“往死里打”。

但十三妹从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是遗憾的、苦痛的。她想讲的，其实是“勇敢妈妈”的故事——

那位大山里普通的农村妇女，靠着二十亩田地和对“知识改变命运”的信念，把两个女儿分别供养上北大、南大；那位遭受丈夫家庭暴力多年的母亲，数度徘徊在死亡边缘，无奈才将女儿作为了自己情绪的出口；那位直到60岁依然记得化学元素化合价的老太太，曾是校长口中“三十年教学生涯里最聪明的学生”，但时代的轮盘隆隆转动，她一生都没有机会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多年来，十三妹一直对妈妈百依百顺，妄图通过自己的成绩和顺从治愈母亲。但等到自己当了妈妈才发现，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她没有能力，也不应该一直承担母亲的喜怒哀乐，哪怕她们的人生早已紧紧缠绕在一起。

以下是十三妹的讲述。

讲述者｜十三妹

编辑｜糖果

我是学霸，但从未受过表扬

我的家乡是山东成山卫，胶东半岛最东端，是全国海岸线上最早能看到日出的地方。在一个加起来可能都不超过两百人的小山村里，我的父母靠着承包的二十亩地，种小麦、种花生，收小麦、收花生，最终把我和妹妹两个女儿，一个培养成北大毕业生，一个培养成南大毕业生。

这样的事情在重男轻女的胶东半岛，是非常非常少见的。你知道农村人嘲笑人没有儿子时，说出口的话可能比新华字典的词汇还要丰富，他们会无所不用其极，说你是秋后的蚂蚱，迟早要死，也没有后代。

但是我家没有男孩，只有我和妹妹两个人。而且我妈妈的思维方式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她就觉得现在这都什么时代了？她觉得我女儿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好，我女儿将来会很争气。所以不管上桌吃饭，还是受教育的机会，我和妹妹都不曾欠缺。

幼年的十三妹与父母

妈妈对我和妹妹的期待非常高，对我们学习要求特别严格。上初中时，学校距离我们村大概有二十多公里的山路，每天都要骑一个半小时自行车才能到学校。遇到下雪天就更困难了，大雪没到大腿根，我到学校的时候人家其他学生都上了两节课了。很多童年伙伴都因为吃不了苦放弃了读书，但我妈妈始终坚持，哪怕爬山越岭也要读书。

我确实是读书特别努力的人。初中上下学路上，我闲着没事，就一首接着一首背《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还有《道德经》等等，我所有的古典文学的功底都是在那个时候积下来的。高三的时候我用A4纸做过的笔记，大概有一米三这么高。

当然，努力之外，归根结底我还是个念书的料子。我记忆力很好，专注力极高，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也天生就擅长考试这件事。哪怕这道题我不会，我胡诌都可以比别人胡诌得好。

我记得有一次名词解释考“苏联红军报”，13分，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亲爱的，我一样可以胡诌。我觉得，答案肯定要包括时间、地点、人物、影响，红军大概率是在世界大战的时候，我不知道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那就模糊写世界大战期间；我不知道是谁创立的，但大概率也就是苏联报界某个著名人物；我当时对苏联的地名了解也不多，那就写莫斯科；一个报纸尤其红军报能干啥？无非是鼓励人们抗战的热情诸如此类的。

所以就是胡诌也是有技巧的，这说明就是你是一个念书的料子。

十三妹毕业照

但是，我妈妈对于我的成绩，常常处于不太满意的状态。

我记得第一次考双百分是三年级，那时候我已经展示出了我学霸的气质。我们老师特别高兴，还奖励了一个笔记本。我就像一只活泼的小鹿，蹦蹦跳跳的地跑回家了向我妈妈报喜。但是我的个性当中有着非常害羞的成分，我不太愿意去展示自己优秀的地方，一个事情如果我做了10分，可能我只愿意说3分。所以那天，在说完“我有个事情跟你说”之后，在妈妈的注视下，我一句话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安静，屋子里非常非常安静，我妈妈就那样看着我，等着我，一分钟，两分钟，我脸憋得通红，依然一言不发。然后她突然就爆发了。妈妈厉声命令我把那个笔记本从书包里拿出来，把它撕成碎片扔到地上，然后让我把那些碎片一个个都捡起来，扔到50米外的垃圾场上。她极其愤怒，一边撕本子一边说，“你以为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她一直希望我成为最优秀的那个样子，成绩优异，落落大方，我的表现让她失望了。

我是当年山东省高考的第三名，其实可以进任何一个大学、任何一个系。但是在排名出来之前，我妈妈拍着我们家的那个高低柜跟我说，“呵，你怎么就考这么两分？”从小到大，她对我和妹妹一直有非常高的期待，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表扬过我。

“因为太苦了”

在成长过程中，我一直在慢慢思考，为什么妈妈是那样的性格？为什么她有时候那么聪明开明，有时候却那么极端，那么让人害怕。

一切可能是因为，太穷了，太苦了。

我爸爸以前是念牧医班的，所以他就在农村给各种各样的牲畜治病。我妈妈念过妇科，在种地、喂牛喂羊之外，就在农村当赤脚医生，多增加一份收入。可即使是这样，家里要供养两个读书的孩子，依然非常困难。他们就再挤时间，把村民的所有羊奶、牛奶收起来，送到城里的乳品收购站上，每斤奶大概只赚五分钱。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跟着父母送过牛奶，小推车上放着特别大的桶，上百斤的重量，要靠人力推上山坡，推过崎岖不平的山路，还要随时小心奶洒出来。

幼年的十三妹

我爸爸是每一个小孩都渴望拥有的那种爸爸，非常有耐心，非常热心，为人处事非常温和。但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贫穷会消磨掉大部分的情感，经济基础永远决定上层建筑。当经济基础太过于贫乏，人和人之间就会有无穷无尽的争吵，就会“窝里横”，会忍住不向比自己更弱的一方挥拳。

从他年轻很时候开始，就会对我妈妈施加家庭暴力，每次都打得妈妈遍体鳞伤。我太小了，无力阻止这一切，但心里却藏下了一座火山。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他又打我妈妈打得特别特别狠，我又气又怕，后来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把他揍了一顿。从那次之后，他对我妈妈竟然真的收敛了很多。

可是，直到今天，他们依然会因为煮饺子要不要盖锅盖这一件事情争吵了整整四十年，因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剑拔弩张。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导致我有非常严重的童年精神创伤，我不能跟人争吵，我不具备跟人争吵的能力，争吵时产生的那种情绪，那种高的分贝，会让我整个人身心都非常不舒服。每到那种时刻，我就仿佛回到了6岁时那种手足无措的状态里。

家里争吵时，十三妹经常会躲进书里

我知道家庭暴力是绝对错误的，但是我也没办法，因此就觉得他是一个坏爸爸。99%的情况下，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但他也有他的恶习，这个恶习属于那个年代。所有人都太苦了，一个人不幸福的时候，就忍不住把其他人也拉到不幸的漩涡中。

在不幸的链条上，妈妈成为了爸爸情绪的出口。她在频繁的争吵、暴力中一度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在我6岁的时候，她就曾喝敌敌畏自杀。虽然最后被救了回来，但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我特别害怕我妈妈有一天会突然消失，她中午午睡的时候，我甚至会悄悄在她旁边，看看她是否还有呼吸。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小孩”，没有早恋，没有做过任何惹怒父母的事情，但被妈妈打过很多次。写字姿势不够好会被打，她跟爸爸吵架后心情不好也会打我。8岁那年，我因为把罐头盖子戳破偷喝了糖水，我妈就说她要打死我。我太害怕了，吓得跑出门在花生地里躲里一夜，饿了就扣花生吃，冷得牙齿不自觉咬在一起“咯咯”响，直到我姑姑找到了我。

在那条名为“不幸”的链条上，更为弱小的我，又成为了妈妈情绪的出口。

母亲是一代中国妇女的缩影

很多年来，我心里对我妈妈是又爱又怕的。我们从来没有起过正面冲突，我也习惯了我们相处的模式是她说我听，她说任何话我都听，哪怕我已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

我生产后住院期间，妈妈来陪床。她让我侧躺我就侧躺，让我给小孩喂奶我就喂奶。我完全听从她的指挥，也不会觉得她烦，她说什么我都会回答，“好的妈妈。”隔壁床的妈妈甚至都跟我妈妈说，“你女儿性格太好了，脾气太好了。”

外人不知道的是，我对妈妈的顺从，一是因为我不敢，二是因为我非常非常爱她。

十三妹读书时期的日记

一个大山里的女孩子，想要改变命运是非常非常难的。我和妹妹每往前走一步，都需要拼命克服经济情况、文化习俗、家庭纷扰、内心犹疑等等的负作用力。但是，我内心深处有一股挣脱一切的力量，它一步步托举着我走出大山，走进中国最高学府，走上更为自由坦然的路。而这些力量，大多源自我妈妈的言传身教。

我现在都记得一件事情。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当过村支书，村民有时候发生冲突，会半夜12点钟来我家找爸爸解决问题，或是放肆耍赖。有一次，恰好爸爸不在，二三十个男人冲进我家，我和妹妹被从梦中吓醒。我妈妈非常镇静，她从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在月光下和那些身型比她高大几倍的男人对峙，告诉他们，“谁敢迈进来一步，我就让你死”

很多很多年之后的话，每当我遇到什么挫折，我总会想起妈妈在月色下举起菜刀的那个场景，那种勇气，那种顽强的生命力，撑着她走过了那么多苦日子， 现在又在帮助我迈过一关又一关。

在我和妹妹的成长过程中，妈妈也一直在有意识地锻炼我们的体格、磨练我们的意志。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妈妈会带着我去山上干活，她干什么就要带着我干什么。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要上山去割猪草、打猪菜、喂小羊，七八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学着蒸馒头。可能正是因为小时候做农活家务，我的身体素质比同龄人要好很多，从早晨8点钟工作到晚上12点是没有问题的。如果你观察一些学业或是职场上比较优秀的人就会发现，很多时候，体力的比拼是第一步。

给花生拔草的时候，经常需要凌晨四点就去干活。在山里收割小麦的时候，真的很苦，麦毛会刺伤你的皮肤，汗珠子会把衣服全都打湿。站在看不到头的十亩地中间，我就问妈妈，为什么日子会这么苦？拔草、收割，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妈妈就说，“你不需要频繁地抬头去看你到了没有，你只需要默默地干活，然后不经意之间你可能已经到了田间地头了。”

母亲是十三妹的力量之源

我妈妈真的是非常非常勇敢的女性，她身上是一代中国妇女的缩影。在那么苦的日子里，她始终坚信日子会好起来，坚信读书可以改变命运，这个信仰像上帝一样不可撼动。所以她数十年如一日地辛苦劳作，只为把女儿供出来，让我和妹妹拥有了改变人生的机会。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管什么事情，都会依着她、顺着她，特别地努力地哄着她高兴，无论是念书还是工作，我总希望我能做得像样一点，让她更高兴一点。她为我和妹妹付出了人生最好的年华，她就在我这里有着极大的心理资本。她可以啰嗦十遍二十遍，可以耀武扬威，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她高兴。

希望你快乐，哪怕不做我的母亲

我是在自己30多岁成为妈妈后，才对母女关系有了进一步思考的。

我与女儿的相处方式，与我和妈妈截然相反。我带我女儿非常之宽松，她想东可以往东，想西就可以往西，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允许她去做的。可能正是因为我的宽松，她叛逆得也不是很明显，经常会跟我唠唠家常。

最近我们聊的两个主题，都是关于爱的。她已经十二三岁了，是个少女，我就会跟她讲，OK，你可以想想，你将来要选择一个什么样的人去恋爱，什么是婚姻，什么是家庭，以及，什么是安全的性。她很喜欢画画，我就跟她唠，你可以结合你擅长的喜欢的事情，选择自己未来可能从事的工作，比如建筑师、平面设计师等等。

十三妹女儿对植物的记录

我好像没有执念在我女儿身上，我觉得她是我的小孩，但是她又不仅仅是我的小孩，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的，这条路不一定跟我完全相同。每个人其实都是不一样的，就像大自然当中它有金鱼也会有玫瑰花和小鸟，如果你扯着一个小鸟的翅膀不允许小鸟在空中飞，你一定要让它在地上耕地，是非常难受的一件事情。

我觉得给予时间，让她自己成为她自己就好了。

十三妹与女儿

关于女儿的认知，也在帮我反思与妈妈的关系。

我慢慢发现，过去我可能是错的，我其实没有能力能一直哄着她高兴，我也不应该一直做这样的事情。我要接受我自己能力的极限，接受高兴不高兴，其实是她自己的事情。因为她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也应该有自己的生命体验，她的喜怒哀乐不是我能负责的。

我想，我和如今的妈妈，最好的相处方式，应该是倾听和理解。

最近几年，她几次提起，说希望自己离开后能捐献遗体，但是我一直不太了解她的想法。那天，我带她去医院复查，我们俩就坐在西直门人民医院那个长椅上聊起死亡的话题。她说，她比较倾向于温和但是快速地死亡，不要插管，不要遭罪。她还劝我要想开一点，说那么个骨灰盒放在墓地里，家里都没人了，谁去看它？还不如捐献出去有点价值。

我一方面觉得，她的思想还是蛮open的，另一方面也为我们已经过了大半的母女缘分有些唏嘘。我妈妈今年65岁，特别幸运她能活到95岁，如果不太幸运的话，可能70多岁人就不在了，那我们的缘分至多还有30年。

《道德经》有一句话讲得非常好，“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说得真好啊，老天爷也没有办法一直刮风一直下雨，老天爷都有力有不逮之处，这个世界上沧海会变桑田，桑田也会变成沧海，我和母亲的缘分，也会走到终点。

这些缘分可能是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其实是老天说了算。唯一我们能做的是，在拥有这个缘分的时候就好好地珍惜它，如果有一天这个缘分散了，那我们大家有一个good ending，好好地结束它，这个事情就OK了，不需要happy ending。

十三妹对自己和妈妈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

如果说我们的母女关系中还有哪些遗憾的话，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为我妈妈的命运感到惋惜。

我读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校长在路上遇到我随口提前一个故事。他说，“你知道吗，我二十多年前也有一个学生非常非常聪明，是我三十多年的教育生涯当中见过的最聪明的学生，没有之一，你长得还有点像他。”我问校长，那个人是谁啊。他就说出了我妈妈的名字。

我妈妈现在已经60多岁了，但仍然记得每一个化学元素的化合价。而我，一个北大毕业的学生，已经不再记得了。

妈妈在年轻的时候跟我说过，她喜欢两个职业，老师以及会计，可是她这一生都没能做成她自己喜欢的事情，没有机会成为她自己。

如果人生真的有穿越这件事情，我其实很愿意穿越回1977年，我很想亲口对我妈妈说：“聪明又漂亮的小春姑娘，你一定要去参加高考，不能因为你的爸爸妈妈不允许你就不去。因为参加高考会改变你的命运。即使这样的选择可能意味着，这世界上不再有我。”

本文为真实故事，为保护受访者隐私，十三妹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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