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推荐,读完引人深思)乡土故事:石心
文/阳光
全文共3836字
到了,眼看快到了。看见儿子家门口的石堆和黑色大铁门,满脸是汗的杨老太心中一阵轻松,失去光泽的眼睛像燃旺的灯蕊散发出明亮的光彩,虚弱的老人用两只枯爪似的手紧握着一根木棍,走一段就要拄着木棍歇息一会,全凭借木棍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背后的衣服湿漉漉贴在脊背上。
晌午的太阳真毒辣,热得没有一丝风。柳树无精打采地垂下绿辫子,树下几只鸡躲在荫凉的土坑中洗着泥土浴,路边的花枝蔫头耷脑地没了往日的水灵劲。村里人吃完午饭后没要紧的事都会窝在家中睡午觉,背阴处趴卧的看门狗吐着鲜红的舌头,还一个劲地哈嗒哈嗒喘着粗气。
杨老太挑这段时间来,是不想路上遇到熟人,儿子在家吃午饭,她就不会扑空,一个多星期没见到儿子,噢!不对,比这更久,差不多半个月吧!病中的杨老太神志仍很清晰。
老人一个星期前患了感冒,自己找出落满灰尘的药片吃了几天,不但没什么效果反而还发起烧来,烧得她嘴唇干裂,烧得她心中燃起团火,烧得她胸背和骨头节疼。开水早就喝光了,单过的老人无助地拖过水瓢灌下一通凉水,过后激出了一身的虚汗。
她没有体力生火做饭,吃口热乎饭成为一件奢侈事。老人恹恹地昏睡在凉炕上,这两天她的胸口有时发闷,还伴有针刺般疼痛,手也有些麻木。发现她生病的一个老姐妹劝她别扛着,让她赶紧找儿子去县医院查查。她一点不想给儿子添麻烦,主要不想看儿媳那黑铁门般的冷脸。
曾轻她有病扛过去多次,这次却没能如愿。人在病中,心境难免悲凉。看着脚下的路,她心绪翻滚,难过得直想掉眼泪。男人死后,独自拉扯大三个孩子,她的眼泪早流干了,眼窝犹如旱季的池塘般干涸。
这条路哟!不知磨穿她多少双鞋。她能干动时,脚就没刹住闸的时候,帮着儿子家春天播种,夏天铲地,秋天扒玉米,拾庄稼,冬闲时儿媳还要把孙子塞给她,自个要么去打麻将要么去逛街逍遥。
她老了做不动农活后,就帮着小两口做饭、喂猪喂鸡、伺弄菜园,好让他们干活回来不用操心零杂活,吃口热乎饭后能好好歇会。
现在她更老了。春天里只能挖点婆婆丁、荠菜,颤巍巍地抖落叶间的土末,再一点一点地摘净草棍和枯叶,然后清洗掉泥土最后送到儿子家。她知道送去的野菜有时会被扔到垃圾堆里。
老人菜园里各种时令蔬菜,儿子家总是先尝鲜,掐上两把嫩豆角或是摘下几根最嫩最直的黄瓜,再不就挑几个最大最红的柿子。她不进儿子家院子直接给挂在黑铁门的把手上。这些都是当娘殷殷的舐犊之心呀!
杨老太拖着沉重的脚步,步履蹒跚,出神地想着心事。扑通,她被石堆旁散落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身体向前猛扑在地,摔疼的老人哎呦叫出声,眼冒金星,头一阵轰鸣。本想立刻挣扎着爬起来,但没能如愿。腿和胳膊肘上火辣辣的痛感刺激着老人的神经。
她心里一阵焦急,怕人看到再传出对儿子儿媳不好的言语。老人趴在地上大口喘息,忍着疼痛拼命用力支撑起身体,苍白的脸憋得有些血色,直至折腾到筋疲力尽才艰难地坐到石头上,头发跟水洗过了一样。
她远远看到儿子的发小又是街坊的良子朝这边飞快走来,她慌忙掸掉衣服上的尘土,拢顺头发,打起精神挺直身板。
“婶,你又来看儿子了,吃了吗?”良子关切地问道,“你老怎么瘦了,还出了这么多汗!”
“吃过了,老喽呗!活到人闲狗厌的年纪,不中用啦!你看,到家门口还得歇一气。”杨老太用干哑的嗓子回道。
“婶,茂财哥两口可能又去捡石头啦,这不门上还上着锁呢!”良子好心提醒,“他们这阵子天黑才回来,天太热,上我家喝着茶等吧?”
杨老太这时才发现,儿子家紧闭的大铁门上挂着把黑乎乎的锁头,脸上怎么也掩饰不住失望的神情,眼中的“灯蕊”一下黯淡下来。
她强打精神对良子说:“孩子,你去忙吧!我再等等,歇够了我就回。”
良子早就晒出一身汗,他看着明晃晃太阳底下枯瘦的老人,上前硬要搀起她,嘴里劝道:“婶,天太热,上我家吧!没遮没挡的别再中暑。”
老人急忙摆手拒绝,说什么也不去,嘴里还念叨着:“没事,没事,一会我就回去,好良子,你快回吧!不然婶生气了。”
良子知道老人一向好强爱面子,没再勉强,走时贴心地把木棍捡起塞在她手里。
又叮嘱道:“婶,那你可早点回呀!”
老人点头应着:“放心吧,就回了,就回了,你忙去吧!”
良子走了一段还不放心地回头看看老人。
老人感动地目送良子远去的身影,只见良子掏出手机打电话,不时飘来零星片语……门口……中暑……
后来良子突然发飙,声调猛然拔高八度还爆出脏口:“……奇石展出会个头,钱!钱!钱!钱比你老娘还重要,你TM就是个混蛋玩意,长的石头心呀!”
杨老太了然于心,心中酸涩,想往回走。她拄着棍子强撑起瘫软无力的身子,紧接着天旋地转,又一屁股跌回石块上继续晒着太阳。老人伸出干硬如锉的舌头舔了舔裂出小血口的嘴唇,她打量起身边的石堆。
这几年兴起捡石头的热潮,捡到品质好的玛瑙、草化玉、木化石就能卖上好价钱。儿子两口子捡回石头后,能卖钱的留着,不能卖钱的统统丢弃在这里,天长日久堆成石丘,远远地瞅着就像座孤零零的坟包。
绊倒她的石头红艳艳的,吸引住老人的目光,她用棍子费力地扒拉过来,石头有鸡蛋大小,心形,顶部有一片白脂色,极像蒙上一层白花花的肥油。其余肉红色部分分布一些暗红的纹理,就像长着些弯曲的血管。
老人用手摩挲着被太阳烤得发烫的“石心”,目露哀伤,自言自语道:“人常说冰冷的铁石心肠,这不石心也热乎呢?”
接着她的眼睛泛起涟漪,眼前出现朦胧的光晕,在绚烂的光晕中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梳着两条光滑黝黑的麻花辫,红润的脸庞,一双水光潋滟的大眼睛,咯咯咯笑起来像铃铛一样欢快清脆,女人看着既陌生又有些似曾相识。
老人恍然认出这是年轻时的自己。生活无情地把她娇美的容颜掠夺走,嫌弃地抛下一副粗糙的男人婆模样。男人死时,她才二十八岁,消沉一段后,看着年幼的三个孩子,就开始挣命似的拉着这个破碎的家向前奔。其中的艰辛、孤寂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她承受不住时就会到男人坟上大哭一场,告诉他,她有多难,多苦,多累。她甚至有些恨他,死鬼你去躲清静,让我一个人在苦日子里受煎熬。别人挣的每分钱沾着汗水,而她的每分钱都在泪水和汗水中打着滚。
十里八村中她出名的能干,靠种地、采山货、打工把孩子们辛苦拉扯大,还盖了三间瓦房给儿子成了家。
每逢听到别人夸奖她,她脸上在笑,心中却充斥着苦涩的滋味,如果不是重如磨盘的生活压得她喘不上气,谁又愿活得像头拉磨的牲口!
不少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也渴望有人爱,渴望有副宽厚的肩膀来依靠。开始孩子太小不懂事她怕带到人家不受待见就没吐口,孩子大些听到风言风语,知道她有再嫁的心思就齐刷地给她跪下,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要好好听话,长大了孝顺她,儿子还为此离家出走过一次。她又怎能不让步?
在追求幸福和相依为命的儿女这架天平上她倾向了后者。骨肉情似把利刃把她心中萌发出的爱情之花生生地连根剜掉,留下一个血淋淋深洞,疼得她麻木。斩断情丝后,心渐渐石化,只有冰冷的石心才不会生出情感波澜。她的眼睛不复水润明亮,如池死水空寂无波。她活着好像只为挣钱、干活、吃饭;吃饭、干活、挣钱。
儿子成家前她搬了出来,她想让年青人过舒心的日子,不想在一块掺和。大田全给儿子家种,后来连开荒地也给了他们,老人仅剩下“棺材本”已没什么可给的了。
她的大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南方成了家,工作繁忙,平时能打电话问候下,每年寄给她三五千块钱。
小女儿当年不听劝,远嫁个打工时认识的油嘴滑舌的二流子。生活窘迫,后来把她的“棺材本”借去,正因此儿媳和她翻了脸。儿媳说:老话说的好,父母家是儿子的江山,女儿的饭店,你把钱给了小妹家,他们是能养你老呀还是病了能伺候你?
小女儿家还真指望不上,可老人长的不是颗石心,看着小女儿受苦,坐视不管又做不到。儿子对此也颇有意见,认为老杨家钱便宜了外姓人。
从那后,儿子去看她次数明显减少,儿媳见她再没笑模样。老人痛苦地闭上眼睛,过往像放电影似的一幕幕回放,情绪深深地陷入往事的悲欢中,眼角一滴清泪无声地滑落到“石心”上。
太阳依旧无情地烘烤着万物,地面蒸腾而出的袅袅水汽立马踪影全无。一只绿豆蝇受到老人身上浓烈酸臭气息的诱惑,兴奋地在老人头部嗡嗡地盘旋。一会停在她脸上,一会叮在她的鼻子上,一会又快速爬向她的眼睛 ,想要在老人脸上搜寻出最好的位置安家落户。
它肆意的搅扰将老人拉回了现实世界,老人缓缓地提起胳膊驱离它,无奈动作像慢镜头一样缓慢,不具丝毫威慑力。猖狂的绿豆蝇狡猾地跟老人打起“游击战”,这彻底惹怒老人。她忿恨命运欺负她,病中连一只绿豆蝇也不放过她。心底燃起的怒火使老人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她拼尽所有力气用棍子向绿豆蝇胡乱挥舞。绿豆蝇察觉到危险只得悻悻地飞走。
挥舞中木棍从她的手中骤然掉落。老人心脏叫嚣地擂起巨鼓,针扎似的尖锐疼痛席卷而来,她无法坐立,身子轰然倒下,恐惧的窒息感让她无法呼救,她蜷缩起身体两只手紧攥着胸口的衣服,像离水的鱼张开嘴狂喘,只一会“鱼”不再挣扎,一动不动。这时贪恋诱惑的绿豆蝇又飞了回来,停在老人的脸上再没离开……
三天后的黄昏,落霞如殷红的喜帐般层层叠叠地铺满天际。通往村里的土路把村里演绎的悲欢离合浓缩其中,化作一个灰暗凝重的长叹号。晚风携来杨树沙沙的呜咽声,还夹杂着归鸟几声凄凉的悲啼和似有似无的叹息。路边散落的纸钱在风中四处飞舞,其中两张宛若轻盈翩跹的白蝴蝶缱绻追逐,最后,一前一后飘零在“石心”处!
#乡土散文#
作者简介
阳光,一名70后,企业职工,喜欢动笔记录生活的点滴。笔下流淌的不仅是文字,而且是内心真挚的感受。悲喜人生,尽在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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