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傲慢与自卑情结中摇摆的日本人
一次，与日企中国管理层讲中日跨文化管理课程。当我提及日本人不善沟通，表意特点是暧昧含蓄时，竟然遭到群起而攻。大家纷纷反驳说，自己的日本人上司讲起话来经常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有种露骨的傲慢和优越感，哪有半点含蓄和顾忌？
我把这段经历告诉过几位日本人高管，他们中有人坦率地揭开了谜底：其实中国员工反映的现象属实，只是背后的原因令人尴尬：正因为我们不善沟通，而部下对上司的指示又老要问个来龙去脉，弄得不善言辞的上司很郁闷，没自信说服对方，于是干脆使用命令口气说话，封住对方质疑的追问。
有意思。其实这种情况相当普遍，怪不得深谙日本人这一特点的外国人调侃说：驻在国外和国内的日本人不像一个妈妈生的，反差好大。再准确点说，日本人出国跟亚洲人打交道时，容易一反谦逊内敛或自卑的国民性特征，显得优越感十足，给人的负面印象尤为突出。
其实，这恰好折射出了日本人在与外国人相处的两个普遍性心理：一是因内心自卑而无意间放大了傲慢的假面具(关于日本人的自卑心理我在连载一中已有详细分析)；二是，日本人对欧美人容易产生自卑心理，对亚洲人却易显优越心态。也就是说，存在一种摇摆在傲慢与自卑情结之间的心理特征。
日本人如何看待外来文化和外国人，只要了解一下他们的语言表达方式，便可发现中日间存在的差异：
中国把与外来文化交流称为“跨文化沟通”，日本叫做“异文化沟通”。一字之差，却透露出两国看待外来文化的本质区别：日本强调外来文化的“异质”性，暗示自己和外国人有难以跨越的差异，同时认为外国人也难以理解或接受日本文化；中文的表现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侧重强调两者的跨越性和融合性。中日见解不同应该与两国的国情有关，中国是56个民族的共同体，国情本身就天然具备嫁接不同文化基因的多样性；而日本几乎是单一民族，四面临海，形成与外面世界天然的文化屏障。
所以，日语口语中，把非日本人直接称为“外人”（がいじん），不管他们的具体国籍或身份，只使用一个抽象模糊的符号。而我们的老百姓常把外国人称为“老外”，语气中有亲昵的温度感，与日本大相径庭。
“外人”之称，其实在日语中带有歧视外国人的色彩。记得有一次我受邀参加NHK（地位近似CCTV）举办的跨文化交流座谈会，主宾中只有我一个外国人坐在台上。轮到一位知名企业的人事部领导发表看法时，他张嘴闭嘴都是“外人”这个词，弄得我忍不住当场提醒他不要误导舆论。弄得当时的场面十分尴尬。好在立刻有一位富士施乐公司的人事部主管站出来声援我，我才没感到孤立。自那以后我和这位女士还成了知心朋友。实话说，在这样高规格的嘉宾中，还会出现如此低层次的认知问题，让我深感日本在文化上封闭落后的一面。一边高举“脱亚入欧”的大旗且获益不小，一面却对外国文化抱有复杂的拒否心态。这一心态至今依然随处可见，还带来一种社会现象：日本人与外国人相处时会呈现出一种热情与冷淡的混合态势，礼仪上的规格超乎想象，内心却壁垒高筑，敬而远之。
而构成这种矛盾体的深层，包括他们表现出来的自傲和优越感，恰好折射出来的是某种群体性自卑心理。因为自傲究其本质是一种防御性心态，为的是掩盖自卑感。正如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所说：“人的自我保护机制会使他们在面对威胁时表现出傲慢。”另一位心理学家阿德勒也一针见血地指出：“自卑感是推动个体努力的动力，但过度的自卑会转化为傲慢。”
这便如同生活中人们常说的，一个人越是极力在某方面展现自己的优越感，就越是说明他在某方面有深切的自卑。缺啥补啥，没啥炫啥，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把日本人的自卑与自傲比喻成硬币的两面，那么面对欧美人那一面，往往表现的是某种自卑心态。一般市民对外国人有个简单的分类法：凡是能讲一口流利英语的，直接画上高大上的等号。因为许多日本人一听对方讲英语就紧张，有的人花上一辈子都攻克不下这道语言难关。我发现不少日本职员只有在居酒屋才会大声讲英语，因为有酒精壮胆。
在日本外出办事，有时也会遇到一种啼笑皆非的场景：对方一旦发现你是外国人，马上开始跟你飙英语，你日语讲得再流畅，也阻挡不住他要炫耀英语的冲动。非要等你说听不懂英语时，他才露出满脸的失落，开始正常的母语沟通。
把日本人的自卑与自傲比喻成硬币的两面，如果是面对亚洲人时，有的人就马上自信起来，优越感飙升。当然，日本的经济地位带来这种心态有其必然性，但是另一个原因不容忽视：他们在欧美人面前丧失的优越感需要得到补偿，自卑需要用自傲来获取平衡。于是，在与相同人种交往时，找到了一个挽回心理平衡的抓手。
那么，面对傲慢又自卑的日本人，我们打交道的心态和方法该如何是好呢？
首先，保持尊严和自信是基本动作。当你明白对方的自傲更多源于自我防御之后，就会坦然而自信，无需被假象迷惑，视其为对你的威胁和攻击了。同理，若表现出失度的自傲，非争个输赢，反倒证明是自卑才心虚，才会格外有痛感。
我的感觉是，真正有尊严又自信的人，会保持一种开放和包容的心态对待别人的批评和不同意见。特别是被指出自己的缺点和问题时，最考验自信的成色。能够冷静客观地接受批评，不立马上纲上线，怀疑别人动机险恶，这才是精神上有优越感的自信之举。
其次，我觉得自信并非自我封闭或自我陶醉，而是建立在内心的大格局和客观的实力之上。这让我想起看过的一则报道，说国内某个城市建了一条日式风格的商业街，结果被骂得不得不重新改装。这类人的心虚之举让人不禁担心：面对一条日式商店街都如临大敌，怎么让人相信我们有实现世界命运共同体的大格局和自信心呢？
与此相反的事例是，现在许多中国年轻人崇尚国货，比如把选择华为手机或比亚迪电动车当作一种消费的新时尚。这种伴随实力的言行才是一种优雅的自信，最有说服力地证明泊来品并非获得优越感的不二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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